冰冷的夜風(fēng)灌入營帳，卻吹不散沈知奕身上蒸騰的水汽和心頭的疑云。他隨意披上一件玄色外袍，墨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頸側(cè)，水珠沿著線條冷硬的下頜滾落，砸在腳下的氈毯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方才溫泉池中那驚鴻一瞥的“闖入者”……

水幕潑面，視線瞬間模糊，他只來得及看到一個纖細得過分、幾乎帶著少年青澀感的背影，濕漉漉的黑發(fā)貼在光裸的脊背上，如同受驚的鹿，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敏捷竄入灌木叢，消失得無影無蹤。

太快了?？斓貌幌駥こＰ卤苡械姆磻?yīng)。

沈知奕緩緩踱回案前，案上未收的殘局在燭光下泛著幽冷的微光。他修長的手指捻起一枚溫潤的黑玉棋子，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棋面，深邃的眼眸沉靜如古井，卻翻涌著看不見的暗流。

那個背影……太過單薄，肩胛骨的線條清晰得仿佛能割破視線。那腰肢……沈知奕的指尖在空氣中虛虛一握，昨夜校場上那截異常纖細柔軟的觸感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隔著粗糙的布料也揮之不去。

“江明……”

低沉的聲音在寂靜的營帳中響起，帶著一絲冰冷的玩味。

是巧合嗎？身形相似？還是……

他腦海中迅速掠過“江明”入營以來的種種：刻意收斂的鋒芒，笨拙中透出的章法，演武場上那堪稱驚艷又處處透著算計的表演……以及，那射穿靶心又釘死夏蟬的驚世一箭所需要的臂力、眼力和控制力，絕不是一個真正瘦弱如麻桿的少年所能擁有的。更遑論，他查到的那個“被江家軍逐出”的背景，本身就疑點重重。

一個大膽的、近乎荒謬的猜測，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漣漪。這需要驗證。需要極其耐心地，一點點剝開那層看似無懈可擊的偽裝。

他需要等待。等待獵物自己露出破綻，或者……主動靠近。

營帳內(nèi)，江浸月蜷縮在薄被下，心臟依舊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束胸布帶帶來的窒息感。濕冷的衣物緊貼著皮膚，寒意刺骨，卻遠不及心頭的冰冷恐懼。

沈知奕看到了多少？

那個眼神……穿透水霧，銳利如鷹隼，仿佛要將她釘在原地。他認出自己了嗎？認出那個在演武場上對他討巧賣乖的“江明”，就是此刻這個狼狽不堪、幾乎赤身裸體逃跑的……女子？

不，不可能！光線昏暗，水汽氤氳，她又背對著他……他最多看到一個模糊的背影，聽到水聲和腳步聲！江浸月拼命說服自己，試圖壓下那幾乎要將她吞噬的恐慌。但沈知奕的敏銳和洞察力，她早已領(lǐng)教。昨夜校場上的腰肢觸感，今日溫泉的驚魂一瞥……這些碎片在他那樣的人心中，會拼湊出什么？

她必須做點什么。被動等待，無異于坐以待斃。

進精兵營！這是唯一也是最快的晉升之階。只有獲得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認可，才能靠近真相幫父親翻案。才能在身份萬一暴露時，多一分周旋的余地。

天剛蒙蒙亮，營地里剛響起第一遍操練的號角，江浸月便頂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強壓下心中的忐忑，走向了中軍帥帳。她必須在他可能的疑心發(fā)酵之前，主動出擊。

通報過后，她被允許進入。帥帳內(nèi)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松木燃燒的氣息，整潔肅穆，帶著一種不容侵犯的威嚴。沈知奕端坐在巨大的書案之后，案上鋪著一幅未完成的輿圖，旁邊放著一局殘棋。他并未抬頭，修長的手指間拈著一枚白玉棋子，正專注地看著棋盤，仿佛進來的只是一縷無關(guān)緊要的空氣。

江浸月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站直，聲音刻意壓得平穩(wěn)低沉： # “屬下江明，參見都督！”

沈知奕沒有回應(yīng)，甚至連眼睫都未曾抬起。只有那枚白玉棋子在指尖緩慢地轉(zhuǎn)動，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帳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江浸月肩頭。

她舔了舔干澀的嘴唇，鼓起勇氣開口： 江明“稟都督，屬下……想申請調(diào)入精兵營！”

棋子落下的聲音清脆地響起，沈知奕終于將手中的白玉棋子輕輕放在棋盤一角。他依舊沒有抬頭，目光似乎仍停留在棋局上，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尾音微微上揚，聽不出情緒。

這冷淡的態(tài)度讓江浸月心頭一緊，但她沒有退縮，反而上前一步，語氣帶上了幾分急切和不解： “都督，為什么？我明明是新兵營里最優(yōu)秀的！演武場上，無論是槍術(shù)還是箭術(shù)，屬下都證明了自己的實力！精兵營需要的不正是這樣的兵嗎？”

這句話，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終于讓沈知奕抬起了眼。

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瞬間鎖定了她。沒有昨夜的審視，沒有平日的漠然，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銳利，冰冷得仿佛能穿透她層層包裹的偽裝，直刺靈魂深處。

他薄唇輕啟，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狠狠鑿在江浸月緊繃的神經(jīng)上： “精兵營需要的是能夠保家衛(wèi)國、忠勇可靠的人才，而不是……”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在她臉上逡巡，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你這種滿口謊話、來歷不明的人。”

轟——！ 江浸月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瞬間竄上天靈蓋，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凍結(jié)！

滿口謊話？來歷不明？

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了！他知道自己是女扮男裝？知道自己偽造身份？知道……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幾乎要控制不住地后退，牙齒死死咬住口腔內(nèi)壁的軟肉，濃烈的血腥味在口中彌漫，才堪堪壓住了那幾乎脫口而出的尖叫和轉(zhuǎn)身逃跑的沖動。心頭的邪火被這冰冷的話語硬生生澆熄，只剩下徹骨的寒意和恐懼。

（難道沈知奕知道了自己女扮男裝？他查到了什么？江家……還是那個幫她偽造身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