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咚。
咚。
軍靴底敲擊地面的聲音,像喪鐘的余韻,在死寂的宿舍里不緊不慢地回蕩,碾磨著丁程鑫剛剛經(jīng)歷崩潰后脆弱不堪的神經(jīng)。
他癱在輪椅里,全身的骨頭像是被拆散了又胡亂塞回,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和頭顱炸裂般的劇痛。嘴里濃郁的血腥味和訓練艙內壁上那攤暗紅的血跡,提醒著剛才那場自毀般的瘋狂練習。
宋亞軒就坐在不遠處,幽藍的光屏映著他冷硬的側臉,視線低垂,仿佛屏幕上滾動的數(shù)據(jù)比旁邊這個吐血昏迷剛醒的人重要無數(shù)倍。只有那一下下沉穩(wěn)規(guī)律的敲擊聲,證明他并非全然無視。
那聲音,比任何斥責和嘲諷都更令人窒息。
丁程鑫閉上眼,試圖將那股翻涌的絕望和無力感壓下去,睫毛濕漉漉地黏在一起,顫抖得厲害。
就在這時,敲擊聲停了。
宋亞軒合上了光腦,屏幕熄滅。他站起身,軍靴底踩過布滿灰塵的地面,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音,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徑直走到了丁程鑫的輪椅前。
陰影籠罩下來。
丁程鑫被迫睜開眼,對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那里面依舊沒什么情緒,只有一種冰冷的、審視般的專注。
宋亞軒彎下腰,毫無預兆地伸出手,冰涼的指尖直接碰上了丁程鑫后頸那個因為過度使用而明顯紅腫發(fā)熱的神經(jīng)接駁接口。
“嘶……”
丁程鑫猛地一顫,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想躲,卻被那冰冷的力道固定住,動彈不得。觸碰帶來的刺痛讓他瞬間繃緊了全身肌肉。
宋亞軒的手指在那紅腫的皮膚周圍極快地按壓了幾下,像是在檢查損傷程度。動作算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粗暴。然后,他收回手,從外套口袋里拿出一管小小的、沒有任何標識的透明凝膠。
擰開蓋子,一股極其清淡的、帶著薄荷味的冷冽氣息散開。
他用指尖挖了一大塊凝膠,不由分說地、近乎粗暴地涂抹在丁程鑫后頸紅腫的接口周圍。凝膠觸膚冰得刺骨,隨即帶來一陣奇異的、緩解灼痛的舒緩感,但被涂抹的力道卻讓丁程鑫疼得幾乎咬碎牙根。
涂完,宋亞軒看也沒看他痛苦的表情,將剩下的凝膠隨手扔在了丁程鑫懷里。
“下次暈過去之前,”他開口,聲音平直,沒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記得先斷開連接?!?/p>
“燒壞了接口,沒人能給你換新的?!?/p>
丁程鑫捏著那管冰冷的凝膠,指尖都在發(fā)抖,說不出是疼的還是氣的。
宋亞軒已經(jīng)直起身,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被冷汗和血跡弄得一塌糊涂的NYX隊服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換了?!?/p>
命令式的口吻。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就往外走。
“等等。”
丁程鑫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不管不顧的力道。
宋亞軒的腳步停在門口,沒有回頭。
丁程鑫喘著粗氣,抬起不停顫抖的手,指著房間里那個還在散發(fā)焦糊味的報廢光腦主機,眼睛死死盯著宋亞軒的背影:
“這個……毀了?!?/p>
“訓練數(shù)據(jù)……沒了?!?/p>
他幾乎是咬著牙,從齒縫里擠出這句話,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是試探還是破罐破摔的挑釁。他想知道,宋亞軒對他剛才那點“偷來”的進展,到底看到了多少,又在意多少。
宋亞軒側過半邊臉,燈光在他鼻梁上投下一道冷硬的折線。他瞥了一眼那堆廢鐵,眼神沒有任何波動。
“垃圾而已。”他淡淡道,語氣里甚至帶著一絲輕蔑,“NYX最不缺的,就是垃圾?!?/p>
話音落下,他拉開門,身影利落地消失在外面走廊的光影里。
門再次合攏。
“垃圾……而已?”
丁程鑫捏著那管凝膠,重復著這四個字,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嘶啞難聽,胸腔震動,牽扯著渾身的傷,笑得比哭還難看。
所以,他那點拼著吐血才摸到一點門檻的、自以為是的“進展”,在宋亞軒眼里,甚至不值那臺報廢光腦的殘值?
巨大的無力和諷刺感如同冰水,澆滅了他眼底最后那點瘋狂的火星,只剩下冰冷的灰燼。
他癱在那里,很久都沒有動。
直到窗外天色徹底亮起,基地廣播里傳來單調的起床鈴,他才像是被驚醒,機械地、艱難地驅動輪椅,走向浴室。
冰冷的水流沖刷過身體,帶走部分黏膩的汗和血,卻沖不散那徹骨的寒意和疲憊。他看著鏡子里那個蒼白消瘦、眼窩深陷、渾身布滿無形枷鎖的人,陌生得可怕。
換上一套干凈的NYX隊服,布料摩擦著后頸依舊紅腫的接口,帶來一陣細微的刺痛。他將那管所剩無幾的凝膠塞進口袋。
被推出宿舍,推向餐廳,再推向訓練室。一路上,其他隊員投來的目光各式各樣,好奇,探究,憐憫,不屑……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他垂著眼,全部屏蔽。
訓練室的氣氛比以往更加緊繃。巨大的環(huán)形屏幕正在循環(huán)播放“新星挑戰(zhàn)賽”的預熱宣傳片,音響里放出激昂熱血的背景樂和解說夸張的吶喊。他和宋亞軒那張【折翼天才與救贖之神】的海報被放大,投射在最醒目的位置,刺眼無比。
李斌抱著手臂靠在墻邊,看到他被推進來,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冷哼,別開了頭。
丁程鑫面無表情地搖著輪椅,到自己的角落機位。宋亞軒已經(jīng)在了,戴著耳機,屏幕上是復雜的戰(zhàn)術分析圖,側臉冷峻,仿佛昨晚和今早的一切從未發(fā)生。
教練拍著手,讓所有人集中。
“開幕式流程最后確認!都給我打起精神!這次直播關注度前所未有,誰掉了鏈子,后果自負!”教練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開場表演賽,亞軒,丁程鑫,你們壓軸,‘黃泉路’,都清楚了?”
“清楚?!彼蝸嗆幍穆曇敉高^耳機麥克風傳來,平穩(wěn)無波。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丁程鑫身上。
他感到喉嚨發(fā)緊,指尖冰涼。他張了張嘴,發(fā)出的聲音干澀嘶?。骸啊宄??!?/p>
教練似乎還想說什么,目光在他過分蒼白的臉上停頓了一瞬,最終只是皺了皺眉:“身體扛不住就說!別到時候在全世界面前給我丟人現(xiàn)眼!”
訓練開始。
常規(guī)的團隊配合演練。丁程鑫的操作依舊滯澀,失誤頻頻。精神無法集中,后頸的接口和太陽穴還在隱隱作痛,宋亞軒扔給他的那板強效止痛貼像是失去了作用,或者說,那點生理上的疼痛,早已被更深重的、心理上的巨壓徹底覆蓋。
每一次操作失誤,都能感受到身后或明或暗投來的視線,像鞭子一樣抽過來。
中途休息。
他搖著輪椅想去接杯水,手指卻抖得連按鍵都按不準。溫熱的水流濺出來,燙紅了他手背的皮膚,他卻渾然不覺。
就在他盯著那泛紅的皮膚發(fā)呆時,旁邊傳來幾個二隊隊員低低的、卻足夠清晰的議論聲。
“……嘖,真是廢物點心,水都接不好?!?/p>
“不然呢?真以為宋神能點石成金???”
“開盤了開盤了,賭他在黃泉路上幾分鐘撲街!”
“三分鐘最多了吧?我賭一碗牛肉面!”
“哈哈那我賭兩碗,加蛋!”
哄笑聲低低地傳來。
丁程鑫猛地攥緊了杯子,塑料杯身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滾燙的水濺出來更多,燙得他掌心刺痛。
但他感覺不到。
只覺得一股冰冷的、粘稠的恥辱感,從腳底一路竄上天靈蓋,將他整個人都淹沒。
他死死咬著牙,低下頭,搖著輪椅,逃離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哄笑。
整個上午的訓練,他像個游魂。機械地跟著指令,犯錯,被糾正,再犯錯。
中午,他被推去餐廳。面對餐盤里營養(yǎng)均衡卻寡淡如蠟的食物,毫無胃口。胃里像是塞滿了冰冷的石頭。
李斌端著餐盤,故意從他輪椅邊經(jīng)過,手肘“不小心”重重撞了一下他的椅背。
輪椅猛地一晃!
餐盤翻倒,冰冷的營養(yǎng)糊和菜葉濺了他一身,狼狽不堪。
“哦,不好意思啊,”李斌毫無誠意地扯了扯嘴角,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周圍幾桌人都能聽見,“沒看見這兒還有個‘特殊通道’。”
周圍響起幾聲壓抑的嗤笑。
丁程鑫低著頭,看著身上狼藉的污穢,手指死死摳著輪椅扶手,指甲陷進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
他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
只是默默地,拿出紙巾,一點點擦掉身上的臟污。
動作緩慢,僵硬。
像一具沒有靈魂的木偶。
下午,是針對性戰(zhàn)術復盤。
教練重點講解“黃泉路”地圖的幾種常規(guī)戰(zhàn)術和極端情況處理。丁程鑫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去聽,但那些復雜的路線、時機、配合……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他的意識總是不自覺地飄向那個抱著虛幻弦琴的、扭曲的“幽影歌者”,飄向宋亞軒那些刁鉆瘋狂的預判操作……
“……丁程鑫!發(fā)什么呆!”教練不滿的呵斥聲猛地響起,“剛才我說的側翼策應點,聽明白沒有?”
丁程鑫猛地回神,對上教練嚴厲的目光和周圍隊員望過來的視線。
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明白?!?/p>
“重復一遍!”教練顯然不信。
丁程鑫卡殼了。大腦一片空白,剛才教練說了什么,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訓練室里響起幾聲極低的嗤笑。
教練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下課后來我辦公室!”教練扔下一句話,不再看他。
恥辱感再次密密麻麻地爬滿全身。
復盤結束,眾人散去。
丁程鑫僵硬地搖著輪椅,最后一個離開訓練室。走廊空蕩,只有他輪椅電機細微的嗡鳴。
經(jīng)過轉角時,兩個工作人員正一邊整理線路一邊閑聊,沒注意到他。
“……聽說了嗎?燭龍那邊好像又送來一批新設備,說是性能測試……”
“知道,就放B7那個舊倉庫了。說起來,B7是不是鬧鬼???昨晚監(jiān)控好像拍到點奇怪的東西,嗖一下過去了,安保部還去查了……”
“噓……小聲點!別瞎說!那邊權限高得很,少打聽……”
B7?奇怪的東西?
丁程鑫的心臟猛地一跳!是昨晚……宋亞軒?還是……別的?
他不敢再聽,猛地加快速度搖著輪椅逃離。
終于搖到教練辦公室門口。
他深吸一口氣,敲了敲門。
“進。”
他推門進去。
教練坐在辦公桌后,臉色依舊不好看,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p>
丁程鑫沉默地搖過去。
教練看著他,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些,但依舊帶著不滿:“丁程鑫,我知道你情況特殊,壓力大。但這是NYX,是職業(yè)聯(lián)賽!不是過家家!你知道外面多少雙眼睛盯著嗎?你知道這次表演賽對戰(zhàn)隊形象多重要嗎?”
丁程鑫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輪椅扶手。
“你看看你上午的狀態(tài)!魂不守舍!失誤不斷!你這樣怎么跟上亞軒的節(jié)奏?怎么打表演賽?上去送人頭嗎?”教練越說越氣,聲音拔高,“我告訴你,要是因為你搞砸了……”
后面的話,丁程鑫已經(jīng)聽不清了。
耳朵里嗡嗡作響,只有“失誤不斷”、“送人頭”、“搞砸了”這幾個詞,反復回蕩,像重錘砸在他早已不堪重負的神經(jīng)上。
教練似乎終于發(fā)泄完了,看著他一言不發(fā)、失魂落魄的樣子,又有些煩躁地揮揮手:“行了行了!回去好好調整!明天再這個狀態(tài),就別上訓練場了!聽見沒有!”
“……聽見了?!?/p>
丁程鑫聲音嘶啞地應了一聲,機械地搖著輪椅,退出辦公室。
門關上。
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閉上眼,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和寒冷。
全世界都在告訴他,你不行,你是累贅,你會搞砸一切。
宋亞軒用最殘酷的方式逼他。
隊友用最輕蔑的眼神看他。
教練用最直接的話語否定他。
就連那些看不見的角落,都藏著無法言說的恐怖和陰謀。
他還能怎么辦?
他睜開眼,眼底是一片死寂的空茫。
搖著輪椅,行尸走肉般回到宿舍。
關上門,隔絕了一切。
他沒有開燈,也沒有進行任何訓練。只是癱在輪椅里,看著窗外NYX基地璀璨的燈火和那個巨大的、猩紅的燭龍Logo。
像一只被扔在聚光燈下、等待宰割的羔羊。
不知過了多久。
“嘀?!?/p>
一條內部訊息,彈在了他個人終端屏幕上。
發(fā)信人:SYX-01。
內容只有冷冰冰的兩個字,和一個坐標。
【過來。】
【B7。】
丁程鑫盯著那兩個字,瞳孔微微顫抖。
最終,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驅動輪椅。
像奔赴一個早已寫好的刑場。
走向那片深埋在地下的、冰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