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軌跡。
案牘庫內,時光凝滯,唯有微塵在光柱中不知疲倦地舞動。
楚淵每日依舊埋首于故紙堆中,謄抄,分類,歸檔。動作一絲不茍,神態(tài)專注平靜,仿佛胸口那枚滾燙的鑰匙和腦中那些驚心動魄的推論,都從未存在過。
他像一個最精密的零件,完美地嵌入東廠這架龐大而陰森的機器里,無聲運轉。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靜的海面之下,暗流是何等洶涌。
他的目光掃過每一份卷宗時,都帶著一種狩獵般的警惕。他在繼續(xù)搜尋,搜尋一切與“乙丑年”、“金陵”、“漕運”、“倉廩”甚至“墨硯齋”相關的蛛絲馬跡。
他在驗證自己的猜想,并試圖拼湊出更完整的圖景。
劉公公依舊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大部分時間都在打盹。但楚淵能感覺到,那似有若無的、仿佛睡著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時間,似乎比以往要多了一些。
這是一種無聲的較量。兩人心照不宣,卻又默契地維持著表面的平靜。
這日,楚淵被吩咐清理一批準備銷毀的廢舊文書。多是些無關緊要的草稿、廢稿,堆積在角落,蒙著厚厚的灰。
他推著小車,將那些廢紙一摞摞搬上車,準備運出去。
動作機械而重復。
就在他搬起一摞格外沉重、似乎被潮氣洇濕過的廢紙時,底部幾頁似乎因為腐朽,突然碎裂開來,散落一地。
楚淵蹲下身,默默收拾。
這些紙頁質地明顯不同,更粗糙,顏色也更暗沉,像是從某個火災現(xiàn)場搶救出來的殘骸,邊緣還有焦黑的痕跡。
他本欲隨手將其扔進車中,目光卻無意間掃過一頁殘片上幾個模糊的墨跡。
他的動作猛地頓住!
那殘片上的字跡,雖然被煙火熏燎得模糊不清,但隱約能辨認出幾個詞:
“……酉時……金波湖畔……火起……”
金波湖畔!
又是這個地方!
楚淵的心臟驟然縮緊!他立刻變得無比專注,小心翼翼地檢查著其他散落的、同樣質地的殘頁。
這些殘頁似乎都源自同一份文檔,記錄格式并非官樣文章,更像是一份……私人筆記或密報?
上面的字跡潦草,顯示記錄者當時的倉促或緊張。
他快速而無聲地瀏覽著那些支離破碎的信息:
“……聲東擊西……調虎離山……”
“……火光沖天,殺聲四起……”
“……絕非尋常匪類,進退有據(jù),訓練有素……”
“……所圖非小……”
斷斷續(xù)續(xù)的文字,如同破碎的鏡片,卻隱隱約約折射出當年那場發(fā)生在金波湖畔的、被掩蓋在“江湖械斗”名目下的血腥夜晚的真相!
楚淵的手心開始冒汗。
他快速將地上所有同類殘頁都收集起來,混雜在其他的廢紙中,一起搬上小車。
然后,他推著車,如同往常一樣,走向庫房外指定的銷毀處。
整個過程,他都能感覺到背后那道目光,如同無聲的探照燈,一直跟隨著他。
走到庫房門口無人處,他借著彎腰整理車上的紙張的掩護,以快到極致的手法,將其中幾張最關鍵、字跡相對清晰的殘頁,閃電般抽出,塞入了袖袋之中。
動作干凈利落,毫無破綻。
做完這一切,他才將整車廢紙倒入指定的焚化爐中。
看著跳躍的火焰迅速吞噬那些紙張,將更多的秘密化為灰燼,楚淵的心中沒有絲毫波動。
真正的秘密,已經在他袖中,在他腦里。
回到案牘庫,他依舊平靜。
劉公公依舊在打盹,仿佛對他出去這一趟毫無興趣。
楚淵坐回位置,沒有立刻去查看袖中的殘頁。他繼續(xù)工作,直到午后,劉公公慣例的、最深沉的瞌睡時間到來。
這時,他才借著桌案的掩護,小心翼翼地將那幾張殘頁取出,壓在正在抄錄的文書下方,假裝校對,實則飛快地閱讀。
殘頁上的信息斷斷續(xù)續(xù),但結合他之前的推理,一個更加清晰、也更加駭人的畫面逐漸浮現(xiàn):
那晚,確實有一伙人,以類似江湖仇殺的方式在金波湖畔制造混亂,真正目標極可能就是官倉。他們行動迅捷,手段老辣,絕非烏合之眾。
然而,在這些混亂的記錄中,有一頁殘片的角落,一個似乎是被隨手記下、又或許是因為浸水而意外顯得清晰的名字,猛地撞入了他的眼簾!
那是一個名字,只有一個名字,沒有頭銜,沒有上下文。
像是記錄者在極度緊張或倉促間,下意識寫下的一個關鍵詞。
那個名字是:
【袁崇山】
楚淵的呼吸猛地一滯!
這個名字……他見過!
不是在卷宗里,而是在這具身體原主“林知意”的記憶里!
袁崇山!
乙丑年時,官拜金陵城守備副將,正是負責金陵城防,包括官倉區(qū)域守備的軍事主管之一!
在那份城防營調動記錄里,簽署增兵協(xié)防金波湖命令的,似乎就是這個袁崇山!
一個負責守備的將領的名字,出現(xiàn)在這樣一份記錄當晚混亂的、疑似內部密報的殘頁上?
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當晚的行動,官軍方面可能并非毫不知情!甚至……這個袁崇山,在其中扮演了某種角色?是阻止者?是失職者?還是……?
楚淵不敢再想下去。
他只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這潭水,比他想象的還要深,還要渾!竟然可能牽扯到當年的守備將領?
他立刻將這個名字,死死地刻在了腦海里。然后,小心翼翼地將這幾張殘頁撕得粉碎,混入桌上的廢紙簍,與其他墨渣紙屑再無分別。
做完這一切,他抬起頭,恰好對上一雙剛剛睜開的、渾濁的眼睛。
劉公公不知何時醒了,正靜靜地看著他,目光里沒有任何情緒,仿佛只是睡醒了發(fā)發(fā)呆。
楚淵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臉上依舊保持著平靜,甚至對劉公公露出了一個略帶詢問的、恭敬的笑容。
劉公公看了他幾秒,慢吞吞地移開目光,打了個哈欠,又耷拉下眼皮,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
但楚淵知道,剛才自己那一系列細微的動作和瞬間的情緒波動,極有可能沒有逃過這老狐貍的感知。
他只是不說。
這種被人看在眼里、卻摸不清對方意圖的感覺,如同鈍刀子割肉,折磨著人的神經。
楚淵低下頭,繼續(xù)抄寫,筆尖卻微微顫抖。
袁崇山……
這個名字,像一把真正的鑰匙,似乎即將打開一扇通往更黑暗深處的大門。
但他現(xiàn)在,卻連握住這把鑰匙的力氣,都感到有些不足。
他仿佛看到一片無盡的黑暗沼澤,而自己正深陷其中,每一次掙扎,似乎都只是在加速下沉。
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保持絕對的靜止,等待一個不知是否會到來的黎明。
案牘庫外的天空,漸漸被夕陽染紅。
光透過高窗,將架子巨大的陰影拉長,投射在地上,如同一個個沉默的、擇人而噬的巨人。
楚淵坐在光影交界處,一半明亮,一半陰暗。
像極了他此刻的處境,和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