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晚咬了咬唇,轉(zhuǎn)身奔向走廊另一端。
那里有一間廢棄的化學(xué)實驗室,窗戶正對后山。
她推門而入,一股酸腐味直沖鼻腔。
實驗臺上,散落著半瓶濃硫酸和幾截鎂條。
姜晚把鎂條折成三段,用火柴點燃,刺目的白光瞬間照亮整間屋子。
她舉起燃燒的鎂條,朝窗外晃了三下。
那是告訴沈硯青:東西到手,學(xué)生已走。
白光熄滅的瞬間,她聽見遠處崖口傳來一聲槍響,短促,像是警告,又像報喪。
雪忽然大了,風(fēng)卷著雪粒撲進窗欞,打在她臉上,生疼。
實驗室后門通向一條窄巷,巷口堆著煤渣。
姜晚剛踏出一步,就被人攥住手腕。
她下意識抬肘,卻在聞到淡淡墨香時卸了力。
沈硯青的聲音貼著耳廓。
沈硯青“走錯了,這條路被堵?!?/p>
黑暗中,他掌心滾燙,手指卻微微發(fā)抖。
姜晚“你受傷了?”
沈硯青“擦傷?!?/p>
沈硯青沒多說,拉著她轉(zhuǎn)向另一條更窄的夾道。
兩人幾乎貼墻而行,頭頂?shù)碾娋€在風(fēng)中發(fā)出嗡嗡的震顫,像隨時會斷的琴弦。
巷尾有一扇木門,門后是學(xué)校的舊印刷間。
沈硯青推開門,一股油墨味撲面而來。
印刷機上,一張蠟紙還沒揭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
《山火》特刊:
“同胞們,東丸礦業(yè)以‘建筑石材’之名,行掠奪戰(zhàn)略資源之實……”
姜晚忽然明白,為什么沈硯青虎口總有洗不凈的墨跡。
印刷間只點著一盞十五瓦的燈泡,燈絲發(fā)紅,像將熄未熄的炭。
沈硯青把門閂插好,轉(zhuǎn)身從紙堆下拖出一只木箱。
箱里是一整套沖洗相片的器具:折疊暗袋、迷你顯影罐、兩只棕色藥瓶。
沈硯青“時間緊,只能在這兒洗?!?/p>
姜晚把膠卷盒遞給他,指尖碰到他手背。
一道新鮮的血痕,從虎口延伸到腕骨。
姜晚“槍響是怎么回事?”
沈硯青“李把頭的狗朝天開了一槍?!?/p>
沈硯青用棉紗隨意纏了纏傷口。
沈硯青“學(xué)生已經(jīng)過去了,阿椿認得路?!?/p>
他一邊說,一邊熟練地把顯影液倒進罐里,動作穩(wěn)得像在批改作文。
姜晚看著他低垂的睫毛,忽然想起作文本上的朱批。
“國破之痛,豈可一筆勾銷?”
此刻,那行字像一?;鸱N,在昏黃燈光里悄悄燃燒。
顯影罐開始滴答作響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不是皮鞋,而是布鞋,鞋底磨得極薄,幾乎聽不見。
沈硯青與姜晚對視一眼,同時伸手去摸最近的“武器”。
他抓到一把裁紙刀,她握住一只顯影盤。
門被輕輕叩了兩下,節(jié)奏兩長一短。
沈硯青松了口氣,拉開門縫。
老趙佝僂著背鉆進來,懷里抱著一個藍布包袱。
老趙“礦警往這邊來了,”
老趙喘著氣,臉色發(fā)白。
老趙“說是搜查‘激進分子’。我把馬車停在城墻根,你們得走?!?/p>
包袱打開,里面是一套男學(xué)生制服,還有一頂氈帽。
老趙“委屈姜小姐,扮成送講義的學(xué)生。”
老趙搓了搓手。
老趙“我孫子阿椿的尺碼,應(yīng)該合身。”
姜晚沒猶豫,轉(zhuǎn)身去里間換衣。
再出來時,她已把長發(fā)塞進氈帽,制服袖口長出一截,被沈硯青折了兩道。
燈光下,她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偏偏眼神亮得嚇人。
印刷間的后門通向一條廢棄的下水溝,溝頂覆著薄雪。
沈硯青提著那盞藍布罩燈,走在前面,燈光在雪地上投出一個搖晃的圓。
姜晚背著空相機包,里面裝著合同、膠卷和《山火》小報。
下水溝盡頭是城墻根,老趙的馬車已套好,馬鼻噴著白汽。
老趙“一直往南走,能看到祥記?!?/p>
老趙把韁繩塞給沈硯青。
老趙“我就不送了,前門得有人頂著?!?/p>
沈硯青點頭,扶姜晚上車。
車簾落下的瞬間,姜晚聽見遠處傳來犬吠與叫罵,像一鍋燒開的粥。
馬車駛動,雪地上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很快又被新雪覆蓋。
車廂里,沈硯青點燃一盞更小的煤油燈,燈芯短得幾乎看不見。
他展開那張手繪礦洞地圖,指尖沿著一條虛線移動。
沈硯青“這是獵戶采藥的小路,從祥記后窗出去,翻過三道梁,能到河谷。學(xué)生在河谷等船?!?/p>
姜晚湊過去,鼻尖幾乎碰到他鬢角,聞到淡淡的油墨與血腥味。
姜晚“你呢?”
沈硯青“我得回校?!?/p>
沈硯青語氣平靜。
沈硯青“礦警找不到人,會拿學(xué)生撒氣?!?/p>
姜晚沒再勸,她知道勸不動。
燈光太暗,地圖上的線條像會隨時融化。
她伸手,指尖輕輕點在地圖某處。
那是燈影崖的背面,標(biāo)注著一個小小的“×”。
沈硯青“如果我天亮前沒回來?!?/p>
沈硯青忽然開口。
沈硯青“就把照片寄出去,地址寫在《山火》最后一頁?!?/p>
姜晚抬眼,第一次看清他眼底那兩簇暗火。
不是憤怒,是近乎溫柔的決絕。
馬車在雪野上疾馳,像一支離弦的箭。
姜晚掀開車簾回望。
懷德中學(xué)的方向,隱隱有火光升起,不是燈火,是更熾烈的紅,像一爐燒透的炭。
她忽然想起祥記老人那句話。
“墨分五色,焦、濃、重、淡、清?!?/p>
此刻,那火光大概就是最濃最焦的一色,一筆落下,再難回頭。
雪落在她睫毛上,瞬間化成水珠,像淚,卻不是淚。
她放下車簾,抱緊懷里的相機包。
車廂里,煤油燈將熄未熄,燈芯結(jié)著一粒小小的紅珠,像暗夜里的種子。
姜晚輕輕吹了口氣。
燈滅了。
車外,雪繼續(xù)落,無聲地覆蓋所有腳印與車轍。
世界黑得像一張未寫字的紙,只等她落下第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