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憲兵隊看守所,像一座被掏空的冰窖。
姜晚被推下卡車時,刺骨的北風正卷著碎雪往領口里灌。
她雙手被反銬,指尖早已凍得失去知覺。
鐵門“咣當”一聲合攏,聲音在甬道里回蕩,像鈍斧劈在木頭上。
甬道盡頭,一盞汽燈吊在天花板下,燈罩裂了口,燈芯噼啪炸響,投出的光斑一晃一晃。
小兵“進去!”
背后有人搡了她一把,姜晚踉蹌著踏進審訊室。
室內(nèi)生著一只炭盆,卻擋不住四面墻滲進來的寒意。
正中的八仙桌鋪著綠呢臺布,一角擺棋盤。
另一角放著搪瓷茶缸,茶缸里漂著幾片暗紅的茶葉,像未干的血。
桌后的人抬頭,沖她點頭微笑。
高橋“姜記者,又見面了。”
高橋信夫。
憲兵隊特高課翻譯官,北平朝陽大學出身,說得一口地道的京片子。
袖口卻別著“東丸礦業(yè)”的銀質徽章。
高橋“說了要好好請姜記者過來,你們這是做什么?”
高橋打了旁邊的副官一巴掌。
轉頭沖姜晚笑了笑。
高橋“手底下人不懂事?!?/p>
高橋“請坐?!?/p>
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語氣像在茶館里讓位。
姜晚站著沒動。
高橋也不惱,自顧自擺棋盤。
高橋“黑先白后,還是白先黑后?”
棋盤是木刻的,棋子卻是溫潤的云子,黑如鴉青,白若凝脂。
姜晚的目光掠過棋盤,落在桌角。
那里攤著一張《山火》小報,朱筆圈出的標題正是她昨夜寫的那篇。
姜晚“圍棋太費腦子?!?/p>
她開口,聲音沙啞。
姜晚“不如下象棋,快?!?/p>
高橋笑了。
高橋“入鄉(xiāng)隨俗。”
他抬手,棋盒換成象棋,棋子是木質的,已磨得發(fā)亮。
紅帥、黑將,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高橋執(zhí)紅,先走當頭炮。
高橋“姜記者的文章,我拜讀過?!?/p>
他推兵過河,語氣隨意。
高橋“筆力雄健,可惜——”
姜晚“可惜?”
高橋“可惜鋒芒太露,容易折?!?/p>
姜晚抬眼看他。
姜晚“高橋先生今日是來下棋,還是來折筆?”
高橋笑而不答,跳馬。
姜晚走卒,一步一試探。
棋局緩慢,像冰下暗流。
炭盆里的火偶爾“啪”地炸響,濺起一點火星。
高橋“姜小姐可知,昨夜懷德中學起火了?”
高橋忽然開口,語氣像在聊天氣。
姜晚指尖一緊,但面上不顯。
高橋“火起于化學實驗室?!?/p>
高橋“所幸無人傷亡,只燒毀了一批實驗器材?!?/p>
無人傷亡?
姜晚想起沈硯青左臂的繃帶,想起鐘樓黑煙里那一聲槍響。
高橋“哦,對了?!?/p>
高橋推炮打卒。
高橋“沈老師也在現(xiàn)場,可惜——”
姜晚“可惜什么?”
高橋“可惜被彈片擦傷,正在隔壁養(yǎng)病。”
姜晚抬眼,審訊室與隔壁只隔一道薄墻,墻皮剝落,隱約能聽見壓抑的咳嗽聲。
那聲音像鈍鋸,一下一下,鋸著她的神經(jīng)。
高橋忽然起身,走到墻邊,按下一只老式留聲機。
唱片轉動,卻是梅蘭芳的《貴妃醉酒》,咿咿呀呀的唱腔在冰冷的空氣里顯得格外詭異。
高橋“姜記者喜歡聽戲?”
姜晚“偶爾。”
高橋“這段唱詞,我改了幾個字。”
高橋回到桌前,手指在棋盤上輕敲。
高橋“‘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我把‘玉兔’改成‘鎢砂’,如何?”
姜晚“不倫不類?!?/p>
高橋“可鎢砂比玉兔更值錢?!?/p>
高橋瞇起眼。
高橋“尤其運到奉天兵工廠,能造炮管?!?/p>
他忽然俯身,聲音低得只有兩人能聽見。
高橋“姜小姐,東丸會社愿意出高價,買你手里那卷膠片。”
姜晚垂眼,指尖在棋盤上摩挲。
姜晚“我不懂你在說什么?!?/p>
高橋“不懂?”
高橋從抽屜里拿出一只信封,倒出一疊照片。
正是她在礦洞拍的那卷。
高橋“顯影罐的排水孔?!?/p>
高橋“我們的人比你先到一步。”
姜晚“怎么?你想殺了我?!?/p>
高橋搖頭。
高橋“我不殺你,我只殺沈老師。”
隔壁的咳嗽聲忽然停了,像被剪刀剪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