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北山區(qū)完成任務歸來,我和無一郎之間的關系進入了一種新的階段。那場在濃霧中的生死搏殺,霞與雪的完美合鳴,像一道強有力的紐帶,將我們更加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我們依舊不常交談,但沉默不再令人窒息,反而成為一種舒適的、彼此心照不宣的陪伴。有時在總部遇見,我們會極其自然地點點頭,甚至偶爾會一同去訓練場,各自練習,互不干擾,卻又奇異地能感受到對方的存在所帶來的安心感。
主公大人對我們的成功歸來表示欣慰,并給了我們幾天休整的時間。
一個午后,我坐在自己院落廊下,小心地擦拭著日輪刀。陽光暖融融的,讓人有些慵懶。銀白色的長發(fā)隨意披散在肩頭,我褪去了平日那副無懈可擊的穩(wěn)重面具,臉上帶著一絲難得的、屬于這個年齡少女的恬靜。
輕微的腳步聲傳來。
我抬起頭,看到無一郎站在院門口,似乎有些猶豫。他手里拿著一個小巧的、洗得干干凈凈的碟子——正是那天我給他裝萩餅的碟子。
“霞柱閣下?”我有些意外,隨即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請進?!?/p>
他走了進來,將碟子放在我身邊的廊沿上,聲音平淡:“還你?!?/p>
“謝謝,其實不必特意送來的。”我笑了笑,放下手中的日輪刀和布,“坐一會兒嗎?陽光正好?!?/p>
我本是客套一句,并沒指望他真的會留下。以他一貫的性子,大概率是放下東西就走。
然而,他看了看灑滿陽光的廊下,又看了看我,竟然真的默默地走到廊柱另一邊,學著我的樣子,屈膝坐了下來,與我隔著幾步的距離。
這倒是讓我真的驚訝了。我側頭看著他,他坐得筆直,目光望著庭院里的一棵小樹,側臉在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俊秀,長長的睫毛投下淺淺的陰影。
我們就這樣安靜地坐著,誰也沒有說話。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訓練場上的呼喝聲。
一種寧靜而平和的氛圍在我們之間流淌。
我重新拿起日輪刀,繼續(xù)擦拭。動作輕柔而專注。
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刀上。
“雪之呼吸,”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像是怕打破這份寧靜,“很漂亮。”
我擦拭的動作頓了一下。這是他第二次評價我的呼吸法。第一次是“奇怪”,這次是“漂亮”。進步顯著。
我彎起眼睛,笑意真實了幾分:“謝謝。無一郎君的霞之呼吸也很美,像山間的晨霧一樣變幻莫測?!蔽易匀坏負Q了對他的稱呼,去掉了一板一眼的“閣下”。
他似乎并不在意稱呼的改變,注意力還在我的刀上:“很快。看不清軌跡?!?/p>
“嗯,雪之呼吸追求的就是極致的速度和瞬間的爆發(fā)力。”我解釋道,語氣輕松,“就像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在敵人反應過來之前就結束戰(zhàn)斗?!?/p>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消化我的話。然后,他轉過頭,那雙淺綠色的眼眸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帶著一絲純粹好奇地看著我:“為什么……是雪?”
為什么是雪?
這個問題像一枚細針,輕輕刺入了我內心深處被層層包裹的記憶。
我的動作慢了下來,冰藍色的眼眸中掠過一絲恍惚。為什么是雪?是因為那日大雪紛飛時的頓悟?還是因為……更早之前?
臉上的笑容微微淡去,但并沒有完全消失。我低下頭,看著手中泛著寒光的刀刃,聲音變得有些悠遠:“可能……是因為雪很干凈吧?!?/p>
“干凈?”他重復了一遍,似乎不太理解這個詞的含義。對于他而言,雪或許只是一種自然現象,寒冷,會阻礙視線。
“嗯,”我輕輕應了一聲,目光沒有焦點地望向遠方,“白茫茫的一片,能把世界上所有骯臟的、丑陋的東西都掩蓋起來。看起來很純粹,很安靜……雖然底下可能埋藏著很多東西,但至少表面是潔白無瑕的?!?/p>
就像我努力維持的笑容一樣。掩蓋所有不堪的過去和內心的脆弱,展現出冷靜強大、溫柔可親的模樣。
我說得很隱晦,但他卻聽得異常專注。那雙總是空洞的眸子里,似乎有微弱的光在閃爍,像是在努力理解我話語中更深層的含義。
庭院里再次陷入沉默,但這次沉默并不空洞,反而充滿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正在悄然流動的東西。
我忽然有一種沖動,一種想要對身邊這個沉默的少年傾訴點什么的沖動?;蛟S是因為他救過那只兔子,或許是因為他在倉庫擋在我身前,或許是因為我們剛剛并肩經歷生死,又或許,僅僅是因為此刻的陽光太溫暖,氣氛太寧靜,而他……看起來那么安靜,不會評判,不會追問,只是傾聽。
我深吸一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刀鞘,聲音放得更輕,幾乎像耳語:“我……以前很害怕冬天,害怕下雪?!?/p>
他微微偏過頭,安靜地看著我。
“因為那時候,很冷,沒有足夠的衣服穿?!蔽业穆曇艉芷届o,仿佛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但眼底深處那抹不易察覺的疏離和脆弱卻悄然浮現,“躲藏的地方……也會變得很難熬?!?/p>
我沒有明說“躲藏”的是什么,是父親的暴力?是追債者的兇惡?還是后來……那個狹小的、充滿了姐姐最后氣息的柜子?
但無一郎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縮了一下。他或許無法完全理解,但他捕捉到了“害怕”、“冷”、“躲藏”這些詞匯所攜帶的情緒重量。
我沒有再說下去。這些已經是我能透露的極限。那些更深、更黑暗的傷疤,依舊被牢牢封鎖在心底最深處。
我以為他會像以前一樣,保持沉默,或者干脆起身離開。
但他沒有。
他只是繼續(xù)安靜地坐著,過了一會兒,他忽然伸出手,將他一直放在身邊的那把日輪刀稍稍推近了我一些。
這是一個非常細微的動作,甚至算不上安慰。但我知道,對于他而言,這把刀或許是他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熟悉和能夠掌控的東西。這個動作,笨拙卻真誠,像是在說:我在這里。或者,這個給你(雖然不可能真的給)。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澀又溫暖。
我抬起頭,重新看向他,臉上露出了一個比陽光更柔和幾分的笑容,冰藍色的眼眸中那層薄冰似乎融化了些許:“謝謝?!?/p>
他看著我臉上的笑容,淺綠色的眼眸怔怔的,似乎有些出神。過了幾秒,他才有些不自然地移開目光,耳根處泛起一絲極淡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紅暈,低聲嘟囔了一句:“……笑得太多了?!?/p>
我愣住了。
笑得太多了?
這是在……說我嗎?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直白地(雖然是以嘟囔的方式)評論我的笑容。不是稱贊它溫柔,而是覺得……太多了?
一種奇異的感覺涌上心頭,不是生氣,也不是尷尬,反而像是……一直緊繃著的某根弦,被人用最笨拙的方式輕輕撥動了一下。
我忍不住“噗嗤”一聲真的笑了出來,不是那種完美無瑕的偽裝,而是帶著一點無奈、一點好笑、甚至一點釋然的真實笑意。
“是嗎?”我歪著頭看他,語氣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輕松,“可是,笑容是很好的武器哦,能讓人放松警惕,也能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狼狽?!?/p>
他轉過頭來,琉璃般的眼睛看著我真實的笑臉,似乎更加困惑了。他可能永遠無法理解笑容為什么能成為武器,又為什么要掩飾狼狽。
但他這次沒有再說“無聊”。
陽光依舊溫暖地灑在我們身上,廊下一坐一臥的兩人,仿佛構成了一幅靜止卻又充滿生機的畫面。
我知道,我依舊不會輕易對任何人完全敞開傷疤。那些關于父親、關于姐姐、關于花街的黑暗過往,依舊是我獨自背負的沉重枷鎖。
但是,在這個失去記憶、單純又直接的少年身邊,我似乎可以偶爾卸下那微笑面具的一角,允許自己流露出一絲真實的疲憊或脆弱,而不必擔心被探究或憐憫。
而他,或許也能在我身邊,感受到一絲不同于以往空茫的、細微的牽絆和溫度。
心扉未曾完全敞開,但至少,有一縷微光,已經悄然照了進來。
為我們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