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空明松了松筋骨,昨夜的深度疲憊褪去大半,四肢百骸流轉(zhuǎn)著微弱卻真實的暖流,那是煉氣期最底層的真元在緩慢滋養(yǎng)這具曾經(jīng)被判定為死地的軀體。他心頭微動,剛欲推門去感受一下異世界的晨風——
篤,篤篤。
三聲清晰沉穩(wěn)的叩擊,帶著熟悉的節(jié)奏在門外響起,截斷了他的動作。
柳空明拉開木門。柳慕白站在門外熹微的晨光里,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青袍邊緣沾著露水清冷的濕意。他面容平靜,看不出太多情緒,只有眼底殘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休息好了?”柳慕白的聲音不高不低,目光在柳空明臉上掃過,留意到他稍顯清明的眼神和不再虛浮的氣息,不易察覺地微微頷首。“昨夜你力竭而回,為兄便未多問。此刻氣色尚可,且將你那…助你脫險的奇異能力,演示于我看看。”他語調(diào)平直,不帶多余感情,是陳述而非請求,是哥哥對弟弟的了解,也是經(jīng)驗者對未知事物的謹慎驗證。
柳空明心中了然。展示是必須的,他得靠這個立足。他點點頭,邁出石屋,站在屋前一小片還算平整的空地上。早晨山間的涼意沁入皮膚,讓他精神更振作了些。
“也好。”他吐出一口濁氣,體內(nèi)那縷微弱的新生真元循著昨夜銘刻于心、幾乎成為本能的路徑流轉(zhuǎn)起來。精神力如同緩慢拉開的弓弦,一絲絲繃緊?!拔疫@法門施展前需頌一段咒文。”
他提醒道,目光坦然地迎上柳慕白深邃的眼眸。
“開始便是?!绷桨棕撌侄?,身形沉穩(wěn)如山岳,目光銳利如鷹隼。
柳空明不再猶豫。他閉上雙眼,凝神片刻,像是在尋找某種流淌在天地音節(jié)間的脈絡。接著,他張開嘴,聲音不高,卻清晰無比地誦念,一字一頓,帶著奇特的抑揚頓挫:
“閑上山來看野水……”
音落,周遭空氣微不可察地一顫。柳慕白瞳孔驟縮,身為筑基修士的敏銳靈覺瞬間捕捉到一股異常的能量波動,如同平靜的水面投入了第一顆石子。那波動并非引動天地間狂暴的五行靈氣,也非他熟悉的任何術法咒力回路,卻空靈縹緲,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意韻?
柳空明的聲音未停:
“……忽于水底見青山?!?/p>
后七個字帶著更深的意味落下,尾音未絕——
嗡!
柳慕白面前三尺開外的空氣,仿佛一面無形的琉璃寶鏡被瞬間擦拭干凈!一圈圈幾乎透明的漣漪無聲擴散開來。漣漪所及之處,景物陡然扭曲、清晰、最終徹底改換!
原本荒僻破敗的石屋背景消失了。一方澄澈如碧玉的水塘憑空浮現(xiàn)!水面平滑如鏡,倒映著頭頂剛剛散盡的幾縷微云。池塘邊緣,是濕潤的青苔、幾叢半浸在水中的翠綠水草,還有幾塊光滑圓潤的鵝卵石,一切都纖毫畢現(xiàn),帶著清晨山野特有的鮮活水汽。
下一刻,光影再變!
水底并非淤泥或卵石。一片雄渾蒼翠的山巒竟在那清澈碧波之下巍然倒懸!山勢嶙峋,青松怪石清晰可見,甚至有飛鳥掠過的淡淡虛影印在那碧水“天幕”之中。青山雄姿倒映在池水之底,水光與山影相互交融、層層疊疊,形成一種奇幻迷離、虛實相生、壯麗與清幽并存的無邊景致!
波光粼粼,山影搖曳,清幽之意撲面而來,幾乎能嗅到那水中散發(fā)的濕潤與草木清香。
饒是柳慕白心志堅毅如鐵,經(jīng)歷無數(shù)生死搏殺,此刻也被這憑空造化出的“倒懸青山影”奇景震得心神失守了一瞬。那不是幻象般的視覺欺騙,他感受到了其間流動的清靈水汽,感受到了山影帶來的厚重氣息!無比真實!
然而,這瑰麗奇景僅僅持續(xù)了數(shù)息。
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波紋終究會平息。
“波——”
一聲極輕微、如同水泡破裂的細響在寂靜晨光里散開。
那方澄澈的水塘,倒懸的青翠山影,濕潤的青苔水草,所有的一切,如同被一只無形大手輕輕抹去,瞬間化作無數(shù)細碎、明亮的光點,無聲無息地消散在微涼的空氣之中。只留下一片空白,和柳慕白眼前驟然恢復原狀的、清晨荒涼的石屋景象。
柳空明身體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臉色比剛才白了一分,識海中那剛恢復少許的精神力瞬間又被抽走一截。頭暈目眩,但尚在承受范圍。
柳慕白卻沉默了。他眉頭緩緩皺起,深邃的目光在柳空明略顯蒼白的臉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他腳下那片毫無異常的空地上。那種真實的靈韻波動絕非作假,那絕美奇景也絕非障眼法所能比擬。
“意化萬物,憑空造景。”柳慕白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凝重和無法理解,“確非尋常。你能引動天地韻律,化其為真……這條路,聞所未聞?!?/p>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卻沉了下來,“然則,此能可有戰(zhàn)用?幻景再真,終非殺伐之力。若以此對敵,至多迷惑對手片刻耳目。”他敏銳地指出關鍵,目光銳利如針,“且你方才誦念那‘咒文’,頗費心力時耗,臨陣搏殺,何人會待你如此從容念咒?”
這才是真正修道者眼中最務實的問題。威力不足,發(fā)動又遲緩,花架子。
柳空明心里早有準備??粗桨拙o蹙的眉頭和寫滿“此術華而不實”的眼神,他倒也不惱。這種反應在他意料之中。此刻識海里那點精神力,別說《蜀道難》的劍閣崢嶸,就連想象一下“十步殺一人”的場景都引發(fā)細微的抽痛。這感覺……就像網(wǎng)文主角剛獲得神級功法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丹田空空如也。
不過,未來嘛……
柳空明心中念頭一轉(zhuǎn),一幅畫面不受控制地蹦出來:他負手懸于九天之上,口吐真言“只手獨戰(zhàn)三千帝,雙掌橫推十三洲!”,天地變色,神魔辟易……這畫面剛起,識海那點可憐的神識又抗議似的刺痛了一下,嚇得他趕緊掐滅這個狂妄的念頭。
“哥,”柳空明穩(wěn)住呼吸,臉上擠出一個無奈又帶著點篤定的笑,“這‘咒文’是基礎手段,發(fā)動便是如此,需時需力。但并非一成不變。待我……
呃,待我修為深厚些,”他略過“精神力”這個本土修士未必理解的概念,“待我對這法門領悟更深,自然可以念誦蘊含攻伐之意的真言咒文。那時,威力自非這山野景致可比?!?/p>
他說的很含糊,卻也點明了潛力和方向。畢竟,那本化成灰燼的書可沒說只能變黃鸝和倒影。
柳慕白眉頭未舒,目光在柳空明臉上審視良久。這條道太邪乎,前所未見。憑空造物?聽起來像上古神話傳說里的言靈,比最飄渺的劍修之路還要虛無縹緲。但弟弟眼中那點罕見的、不同于過往怯懦或麻木的光芒,卻又帶著一種莫名的底氣。
“原來如此……”柳慕白沉吟半晌,才勉強開口,似乎接受了這個解釋,卻又帶著深深的不解,“這法門……確是偏門怪異?!彼辉偌m纏于此,話鋒忽然一轉(zhuǎn),神色肅然,“再過七日,便是宗門外門三年一次的大比之期。”
柳空明一愣:“外門大比?”原主那點關于大比的模糊記憶浮現(xiàn):那是外門底層弟子拼死表現(xiàn)、爭取魚躍龍門進入內(nèi)門的關鍵一步,也是殘酷競爭、流血受傷屢見不鮮的斗場。
“我已替你報名登記?!绷桨椎恼Z氣不容置疑,像是下了一道軍令,“無論你這條新路究竟如何,此次大比,必須參加?!?/p>
柳空明心中咯噔一下。報名了?煉氣初期的戰(zhàn)五渣上去跟那些至少煉氣中后期甚至可能已經(jīng)練氣圓滿的外門“精英”同臺競技?這不找死?他剛想張嘴。
柳慕白仿佛看穿他的心思,緊接著說道:“此非讓你爭強斗狠。目的有二:一則,宗規(guī)如山,登名于冊者若臨場退縮,即視為自逐于宗門之外。二則,”他的目光落在柳空明身上,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推力,“你若有真本事,大比便是你嶄露頭角、撕去‘廢物’標簽的捷徑。若無,你那一手造景惑人耳目,即便做不得主攻,總能迷惑干擾對手,為同門助陣,掙個輔助之位亦是不錯。至少,證明你對宗門尚有用處?!?/p>
話語冷酷直接,將利害關系剖析得一清二楚。柳空明啞然。退路被堵死,前路……似乎又被這便宜哥哥指了條夾縫中的活路?當輔助?干擾對手?靠背詩讓對面分心么?
柳慕白不再多言,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混雜著一絲強硬的期望和深藏的不確定?!斑@七日,你好生準備。莫要辜負了這番際遇。”說完,轉(zhuǎn)身大步走向石屋旁的簡陋伙房,似乎要去處理昨夜帶回來的獸肉干。
柳空明獨自留在微涼的晨風里,看著柳慕白硬挺卻難掩疲憊的背影。那句“哥哥有心了”在喉嚨里轉(zhuǎn)了一圈,最終只是默默地咽了回去。
準備?柳空明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節(jié)有些發(fā)白。煉氣初期,薄如蟬翼的神識,比一夜七次郎還虛的真元儲備……
離大比,只有七天。
(*詩句出自翁卷的《野望》,描述了詩人閑暇時上山看野水,卻意外在水底見到青山的情景,畫面清新自然,富有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