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十七年，冬。

鵝毛大雪連下了三日，把皇城根下那片破敗的宮苑埋得嚴嚴實實?？菔莸睦蠈m娥用凍得發(fā)紫的手推開吱呀作響的柴門，冷風裹著雪沫子灌進來，吹得墻角縮著的小小身影打了個寒顫。

那是個約莫六歲的孩子，穿著件洗得發(fā)白、打滿補丁的舊棉袍，袍子短得露出半截腳踝，凍得通紅的腳底板踩在結了冰的青磚上，卻像沒知覺似的。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里是早上宮娥偷偷塞給他的半塊冷硬的麥餅，此刻已經(jīng)結了層薄霜。

“阿苑，快把餅吃了吧，再放著就真不能吃了。”老宮娥蹲下來，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疼惜。她是這“冷宮”里唯一還肯給七皇子墨寒笙遞口熱食的人，可也只能做到這一步——當今皇后最恨的就是墨寒笙的生母，那位早逝的宸妃，連帶著這宮里唯一流著宸妃血脈的孩子，也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晦氣東西”。

墨寒笙沒動，只是把瓷碗往懷里又緊了緊，黑沉沉的眼睛盯著柴門外漫天的飛雪，像只警惕的小獸。他記得上個月，也是這樣的雪天，有個新來的小太監(jiān)不知道規(guī)矩，給了他一個熱乎乎的包子，結果當天就被皇后宮里的人拖走，再也沒回來過。

“婆婆，我不餓?！彼穆曇粲州p又啞，不像個六歲孩子該有的清亮。在這冷宮里待了四年，他早就學會了不接受任何人的“好意”——那些好意背后，往往藏著能把他碾碎的代價。

老宮娥嘆了口氣，摸了摸他凍得冰涼的頭發(fā)，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塞到他手里：“這里面是點曬干的紅薯干，你藏著，餓了就吃一點。皇后宮里的人下午要過來查，你待會兒就躲到后面的雜物間去，別出來，聽見沒？”

墨寒笙點點頭，把油紙包小心地揣進棉袍內(nèi)側的口袋里——那里貼著心口，能稍微暖一點。他看著老宮娥蹣跚著離開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雙手很小，卻布滿了凍瘡和細小的傷口，是冬天摸冷水洗衣、夏天被蚊蟲叮咬抓出來的。

他記得自己剛被送到這里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的。那時候宸妃還在，他是宮里最受寵的皇子，穿的是云錦，吃的是珍饈，連走路都有宮女太監(jiān)小心翼翼地扶著?？慑峰凰?，一切都變了?；屎笳f宸妃是“禍亂宮闈”的妖妃，皇上也默認了這話，他這個曾經(jīng)的“天之驕子”，一夜之間就成了無依無靠的棄子，被扔進了這比民間柴房還要破敗的冷宮。

“吱呀——”

柴門又被推開了，這次進來的不是老宮娥，而是兩個穿著體面、面色倨傲的太監(jiān)。為首的那個手里拿著根長鞭，鞭子上還沾著未干的雪，一看就知道是皇后宮里的人。

“七皇子呢？皇后娘娘有旨，讓他去偏殿跪著，反省自己‘克母’的罪過！”太監(jiān)的聲音尖利，像冰錐一樣扎進墨寒笙的耳朵里。

墨寒笙往墻角縮了縮，沒說話。他知道，所謂的“跪著反省”，不過是皇后找個由頭折磨他罷了。上次他被拉去跪著，整整跪了三個時辰，膝蓋都跪出了血，差點沒緩過來。

“怎么？還敢躲？”另一個太監(jiān)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抓墨寒笙的胳膊。

墨寒笙猛地抬頭，眼里迸出一點狠勁，像只被逼到絕境的幼狼。他雖然小，卻也知道不能任由別人拿捏——在這冷宮里，軟弱只會讓自己死得更快。

可他的反抗在成年人面前太過渺小，那太監(jiān)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衣領，把他像提小雞一樣提了起來。粗硬的布料勒得他脖子生疼，懷里的瓷碗“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半塊麥餅滾了出來，瞬間就被雪埋住了。

“還敢瞪我？”太監(jiān)冷笑一聲，揚手就要打。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宮女跑了進來，臉色慌張：“劉公公，不好了！太子殿下在御花園里摔了，皇后娘娘讓您趕緊過去！”

劉公公的手頓住了，臉上的倨傲立刻換成了焦急。太子是皇后唯一的兒子，也是當今皇上唯一承認的嫡子，比這冷宮的棄子重要百倍。他狠狠瞪了趙珩一眼，啐了一口：“算你運氣好！下次再敢不聽話，看咱家不扒了你的皮！”

說完，他就帶著另一個太監(jiān)匆匆離開了，連地上的瓷碗都沒多看一眼。

墨寒笙被扔在地上，摔得膝蓋生疼。他慢慢爬起來，走到那被雪埋住的麥餅前，用凍得發(fā)僵的手指一點點把雪撥開，把麥餅撿起來。麥餅已經(jīng)濕透了，又冷又硬，根本沒法吃，可他還是把它重新揣回了懷里。

這是他今天唯一的食物了。

雪還在下，風越來越大，柴房的窗戶紙被吹得嘩嘩作響，像是隨時都會破掉。趙珩走到雜物間門口，推開那扇滿是灰塵的木門，鉆了進去。雜物間里堆著一堆破舊的宮裝和發(fā)霉的木料，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卻比外面稍微暖和一點。

他蜷縮在木料堆后面，把自己縮成一團，懷里緊緊抱著那只濕透的瓷碗和油紙包。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驚人，像兩顆浸在冰水里的寒星。

他想起皇后剛才讓他去“反省”時說的“克母”，想起皇上每次見到他時那冷漠的眼神，想起宮里所有人對他的鄙夷和踐踏。這些畫面像針一樣扎在他的心上，密密麻麻的疼，卻也讓他心里生出了一點微弱卻倔強的火苗。

他不想死。

他要活著，好好活著。

等他長大了，他要走出這冷宮，要讓那些曾經(jīng)欺負他、踐踏他的人，都付出代價。要讓那個把他當成棄子的父皇，看看他墨寒笙到底是不是“晦氣東西”。要讓整個皇宮，整個天下，都記住他的名字。

外面的風雪聲似乎小了一點，雜物間里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墨寒笙摸出油紙包里的紅薯干，咬了一小口。紅薯干又干又硬，剌得他喉嚨生疼，可他還是慢慢嚼著，一點一點咽了下去。

這是他活下去的力氣，也是他未來謀算的起點。

永安二十七年的這場大雪，埋了皇城的繁華，也埋了一個六歲皇子的童年。卻沒人知道，在那間破敗的雜物間里，一顆復仇與謀權的種子，已經(jīng)在寒風中悄悄發(fā)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