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吝嗇地涂抹著廢墟的輪廓,像一層灰白的薄紗,蓋不住徹夜的驚悸與死寂。我背靠著冰冷銹蝕的鐘體,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石縫里干枯的苔蘚。體內力量充盈,傷勢盡復,是一種近乎虛假的完滿,仿佛被精心修補好的瓷器,光滑,冰冷,輕輕一敲就會再次碎裂,露出里面更深的虛無。
兩個坐標。
像兩枚燒紅的烙印,釘在意識的中央。
一個溫暖,微弱,搖曳著故鄉(xiāng)殘破的倒影。穿過它,或許就能回到熟悉的街巷,溫暖的被褥,忘記這所有光怪陸離的噩夢。代價是……永遠背負著這身不由己的詛咒,像一個定時炸彈,等待下一次不知何時的引爆,將那份平凡徹底粉碎。甚至……可能根本回不去,那微光只是誘餌,是絕望中的海市蜃樓。
另一個冰冷,堅固,散發(fā)著同源的危險召喚。通向未知,通向那個枯槁身影低語的“源頭”,通向“祂”,或者更糟的東西。直面?拿什么直面?憑這身被“祂”隨手修復的軀殼?憑靈魂里那點只會被動反應、支付不明代價的冰冷碎片?
選擇?
這根本不是選擇。
是審判之后,漫不經(jīng)心的施舍。是神明碾死螞蟻前,彈開它時賦予的、最后一點可笑的“自由”。
呵。
我扯了扯嘴角,嘗到一絲血腥味,是剛才咬破的嘴唇。
晨風穿過破損的鐘樓盤洞,發(fā)出嗚咽般的低嘯,卷著灰燼和塵埃。
該走了。
無論去哪里,都不能留在這片被太多“目光”注視過的廢墟。
我緩緩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口沉默的巨鐘,轉身,沿著來路,走下盤旋的石階。
腳步落在積滿灰塵的臺階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塔外的世界逐漸映入眼簾——死寂的廣場,扭曲的殘骸,凝固的絕望。那個枯槁的身影依舊跪坐在坑洞邊緣,低垂著頭,如同一塊被歲月遺忘的墓碑。
我沒有再靠近。
只是遠遠地,朝著那個方向,微微鞠了一躬。
為了那片刻的共鳴,為了那絕望的警示,也為了那最后的、指向鐘塔的指引。
然后,我轉身,毫不留戀地向著廢墟之外走去。
護符已經(jīng)徹底黯淡,失去了所有溫度,變成了一塊普通的枯木。我把它小心地收進懷里,這是茈存在過的唯一證明。
體內的力量溫順地流淌著,感知變得異常敏銳。我能“聽”到風中帶來的極遠處的聲音,能“看”到空氣中游離的、不同屬性的微弱咒力殘渣。
這片西方的土地,咒力似乎更加稀薄、狂野,也更……古老。
遵循著那一點殘存的、對生靈聚集地的本能感應,我朝著一個方向前行。速度不快,保存著體力,更像一個漫無目的的流浪者。
幾天后,我走出了那片巨大的廢墟區(qū)域。眼前的景象逐漸變得不同。出現(xiàn)了低矮的灌木,干涸的河床,甚至偶爾能看到遠處模糊的、冒著炊煙的簡陋村落。
但我沒有靠近任何村落。
我的外貌太顯眼了。銀發(fā),藍眼,東方面孔,還有這身不合時宜、雖被修復卻依舊怪異的衣物。任何注視都可能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我更依賴于野外覓食。修復后的身體對能量的需求似乎更大,但也更有效率。野果,溪水,偶爾用那點溫順的力量捕捉一只遲鈍的野兔,茹毛飲血。
像個真正的野人。
只是偶爾,在夜深人靜,對著篝火啃食生肉時,會看著跳躍的火光發(fā)呆。
那兩個坐標,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Γ瑹o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這短暫的、虛假的自由,隨時可能結束。
我必須做出選擇。
或者說,我必須為自己選擇一個結局。
又過了幾天,我沿著一條廢棄的古道,走到了一片荒蕪的丘陵地帶。這里人跡罕至,只有風聲和偶爾掠過的飛鳥。
在一處背風的山坳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早已干涸的泉眼,旁邊還有半截倒塌的石碑,刻著模糊不清的文字。
這里足夠隱蔽。
我停了下來,決定在此稍作休整,也……做出決定。
坐在冰冷的石碑旁,我閉上眼睛,意識沉入那片冰冷的“選擇”之前。
故鄉(xiāng)的坐標……溫暖,脆弱。像冬夜里最后一根火柴劃亮的光,誘人,卻深知其短暫。回去之后呢?隱瞞?躲藏?祈禱那點“碎片”永遠沉睡?可能嗎?五條悟和宿儺……他們真的被永遠放逐了嗎?那個“意志”的隨手一揮,能困住他們多久?G.O.S.S.呢?那些被鐘聲驚動的、散落世界各地的“同類”呢?
回去,可能是將災難引向那個我所珍視的、平凡的世界。
另一個坐標……冰冷,堅固,像通往深淵的冰階。未知的恐懼啃噬著神經(jīng)。但那個枯槁身影的話語低低回響——“直面”。還有“祂”的意志最后那絲……“無聊”與“探究”。
它給我這個選項,或許不是因為仁慈。
而是因為它……“想”看。
想看我這粒“塵?!?,這段“錯誤”的代碼,會走向何方。
是卑微地爬回熟悉的角落,等待下一次被撕碎?
還是……走向那一切的根源,哪怕結局是徹底的湮滅?
或者說……兩者本質上,并無區(qū)別?只是湮滅的方式不同?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
我緩緩睜開眼睛,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沒有答案。
只有風穿過荒丘的嗚咽。
我伸出手,看著自己白皙卻布滿細微舊疤的手指。這雙手,曾經(jīng)笨拙地模仿著結印,曾經(jīng)驚恐地推開靠近的人,曾經(jīng)死死攥住希望的殘片,也曾經(jīng)……敲響了那口詛咒之鐘。
或許,從我被那道白光卷入,穿上這身不合身的皮囊開始,選擇……就已經(jīng)不存在了。
所有的掙扎,所有的逃亡,所有的庇護與犧牲,都只是沿著一條早已注定的軌跡,滑向那個最終的……
我低下頭,從懷里拿出那枚已經(jīng)失去光澤的木質護符。
指尖微微用力。
咔嚓。
護符碎裂開來,變成一捧毫無生機的枯木碎屑,從指縫間簌簌落下,被風卷走,消失無蹤。
最后一點溫軟的牽絆,斷了。
我拍了拍手,站起身。
目光再次投向那兩個懸浮于意識中的坐標。
然后。
緩緩地、堅定地……
“鎖定”了那個……
冰冷。
堅固。
散發(fā)著同源召喚的……
未知坐標。
力量開始自行運轉,遠比我自己操控時更加流暢、精準。銀發(fā)無風自動,周遭的空間開始微微扭曲,發(fā)出低沉的嗡鳴。
眼前的荒丘景象開始變得模糊、透明。
最后一眼,看向東方故土的方向。
然后。
徹底斬斷。
空間轉換的光芒吞噬了一切。
這一次。
不是逃亡。
是……
赴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