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里的回聲

雨是在后半夜停的。

林硯被手機震動驚醒時，窗簾縫隙里漏進的天光正貼著地板爬，在墻角積成一小片灰藍。他摸索著按亮屏幕，是設(shè)計院的群消息，甲方凌晨三點發(fā)了新的修改意見，末尾跟著句“辛苦各位，上午十點碰頭”。

他盯著那行字看了半分鐘，喉結(jié)動了動，咽下一口發(fā)苦的唾沫。床頭柜上的玻璃杯空著，杯壁凝著圈淺淺的水漬，像某種被遺忘的印記。林硯坐起身，宿醉的頭痛順著太陽穴往下鉆，他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地板上，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激靈——這才想起昨晚應(yīng)酬喝多了，是同事把他送回來的。

客廳的茶幾上堆著外賣盒子，還有半瓶沒喝完的威士忌。林硯彎腰收拾時，手指碰到個硬紙殼，是昨天搬家公司落下的雜物箱，里面裝著他大學(xué)畢業(yè)時沒來得及處理的東西。他本想直接扔進垃圾桶，卻被箱角露出的半截紙條勾住了目光。

那是張泛黃的牛皮紙，邊緣卷得像波浪，上面的字跡被水洇過，暈成一片淺灰，唯獨“安福里37號”幾個字，筆鋒里的倔強還沒被磨掉。

林硯的呼吸猛地頓住。

他捏著紙條的指尖開始發(fā)燙，像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這張紙他認得，是蘇晚的字。那年夏天她蹲在宿舍樓下的香樟樹下，用他的鋼筆寫給他的，說“等你找到工作，就來這兒找我，我租了個小院子，種了茉莉”。

鋼筆是他攢了兩個月兼職工資買的，派克的入門款，筆帽上刻著個歪歪扭扭的“硯”字。蘇晚總笑話他這筆“老氣橫秋”，卻每次借去用都小心翼翼，還回來時一定擦干凈筆桿上的指紋。

“林工？林硯？”手機又響了，是助理小陳的聲音，“甲方剛才又加了條，說外立面的玻璃要換成Low-E的，節(jié)能標準再提一級……”

“知道了?！绷殖幋驍嗨?，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十點準時到。”

掛了電話，他捏著那張紙條站在原地，窗外的天光已經(jīng)亮透了，照見他眼下的青黑。五年了，他以為關(guān)于蘇晚的一切早就被打包扔進了記憶最深的角落，連同那個夏天的蟬鳴、她白裙子上的茉莉香，還有最后那個雨天里，她眼里碎掉的光。

可這張紙像把生銹的鑰匙，“咔嗒”一聲，就撬開了那扇他以為永遠鎖死的門。

林硯換了件干凈襯衫，沒去設(shè)計院，而是叫了輛出租車。上車時司機打量他一眼：“先生去哪兒？”

“安福里。”他報出地址時，喉結(jié)又動了動。

車駛過建國路時，林硯掀開了一點車窗。老梧桐樹的葉子被夜雨洗得發(fā)亮，陽光穿過葉隙落在地上，晃得人眼睛發(fā)花。他記得以前和蘇晚總在這條路上散步，她喜歡踩著樹影走，說這樣“像在跳格子”。有次他牽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微微蜷了一下，卻沒松開，兩人就那樣沉默地走了半條街，直到她突然停下，指著路邊的冰粉攤說：“要加紅糖和山楂碎?！?/p>

“師傅，麻煩快點?！绷殖幷f。

安福里藏在兩條主干道中間，像塊被時光遺忘的補丁。出租車剛拐進巷口就開不動了，幾個老太太坐在石墩上擇菜，竹籃里的毛豆莢堆得冒尖。林硯付了錢下車，腳剛落地就聽見“篤篤”的響聲，是巷口的修鞋攤，一個老爺子正低頭敲著什么，黃銅錐子撞在鐵砧上，聲音在巷子里蕩開。

他往前走了幾步，看見青灰色的磚墻上爬滿了爬山虎，綠得快要溢出來。墻根處有個石臼，邊緣被磨得光滑，是以前住這兒的人搗衣用的。林硯的腳步慢下來，像在踩一串看不見的地雷——他記得這個石臼，有次蘇晚蹲在這兒洗手，他從背后拍她的肩膀，她嚇得把肥皂掉了進去，兩人趴在石臼邊撈了半天，手指都泡皺了。

37號在巷子中段，是棟兩層的小樓，木門上的紅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木色。門環(huán)是黃銅的，上面結(jié)著層深綠的銅銹，輕輕一碰就掉渣。林硯站在樓下，仰頭看見二樓的窗臺擺著盆茉莉，綠葉間藏著幾個小小的花苞，和當年蘇晚養(yǎng)的那盆一模一樣。

他的心跳突然亂了節(jié)拍。

“小伙子，找人??？”修鞋的老爺子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手里的活，正瞇著眼看他。

林硯轉(zhuǎn)過身，喉結(jié)滾了滾：“嗯，找……以前住這兒的人?！?/p>

“以前住這兒的？”老爺子放下錐子，往37號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說的是蘇家丫頭吧？”

林硯的手指猛地攥緊了口袋里的紙條，紙角硌得掌心生疼。他點了點頭，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顫：“她……還在這兒嗎？”

“早搬走咯。”老爺子拿起塊抹布擦了擦錐子，“三年前就走了。聽她鄰居說，是去南方了，嫁了個開茶館的老板，日子過得挺滋潤?！?/p>

“開茶館的？”林硯重復(fù)了一遍，像在確認什么。

“是啊，”老爺子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那丫頭以前就愛擺弄這些，總在窗臺上種花，還跟我討過茶籽呢。說以后要自己開個小茶館，門口種滿茉莉……”

后面的話林硯沒聽清。他只覺得耳朵里嗡嗡作響，像有無數(shù)只蟬在叫。陽光落在他的手背上，暖烘烘的，可他卻覺得渾身發(fā)冷，像又站回了那個雨天里。

那天也是這樣，他站在宿舍樓下，看著蘇晚撐著把藍格子傘，傘沿的水珠滴在她的白裙子上，暈開一小片深色。她說：“林硯，我媽病了，我得回南方去。你……要不要跟我走？”

他當時怎么說的？

哦，他說：“蘇晚，我們不一樣?！?/p>

他記得她聽完這句話，傘柄攥得發(fā)白，嘴唇動了動，卻沒再說什么，只是轉(zhuǎn)身走進了雨里。他看著她的背影越來越遠，直到被雨霧吞掉，手里還捏著剛發(fā)的第一筆實習(xí)工資，想告訴她“我有錢了，可以養(yǎng)你了”。

“小伙子？你沒事吧？”老爺子的聲音把他拽回現(xiàn)實。

林硯搖了搖頭，從口袋里摸出錢包，抽出幾張零錢放在修鞋攤上：“謝謝您。”

他轉(zhuǎn)身往巷口走，腳步有些發(fā)飄。走到石臼旁邊時，他停了下來，彎腰往里面看。石臼里積著些雨水，映出他模糊的影子，眼角有紅血絲，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像個被生活捶打的陌生人。

就在這時，二樓的窗簾輕輕動了一下。

林硯猛地抬頭，只看見窗臺上的茉莉被風(fēng)吹得晃了晃，花苞在綠葉間若隱若現(xiàn)?？諝饫镲h來一縷淡淡的香氣，清清爽爽的，和五年前那個夏夜一模一樣——那天蘇晚也是這樣站在窗邊，穿著他的白T恤，朝他揮手說“明天見”，而他不知道，那是他們最后一次好好說再見。

他站在原地，看著那盆茉莉，直到巷口的出租車按了按喇叭，才如夢初醒般轉(zhuǎn)身離開?？诖锏募垪l被攥得變了形，“安福里37號”那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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