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諝饫飶浡煌脖坏某睗駳庀ⅲ吺羌贝倭魈实哪吧Z言,窗外是線條冷硬、風(fēng)格迥異的現(xiàn)代建筑,以及膚色各異、行色匆匆的人群。一切都像過度曝光的照片,強烈,眩暈,令人不安。
他們把我?guī)У搅诉h離城市中心的一棟海邊別墅。純白色的現(xiàn)代主義風(fēng)格,巨大的落地窗像一面面巨大的屏幕,不間斷地播放著窗外那片無垠的、蔚藍到有些不真實的大海。這里沒有傅家老宅那幽深曲折的回廊和無所不在的監(jiān)控探頭,也沒有安全屋令人窒息的低矮天花板。空間開闊,光線充沛得近乎奢侈。
然而,這開闊與明亮,并未帶來相應(yīng)的自由感,反而更像一個精心布置的、更為寬敞的舞臺。
最初的時日,我像一個被空投到異星文明的原始人,對周遭的一切感到徹頭徹尾的茫然與格格不入。最基本的生存技能在這里都需從頭學(xué)起。
熙旺成了我沉默而耐心的引導(dǎo)者。他的照顧細致入微,是一種近乎刻板的溫柔。他會提前將牙膏擠好放在注滿水的漱口杯旁;他會將我可能會穿到的衣物按照色系和場合分門別類地掛在衣帽間,并附上手寫的材質(zhì)說明和穿搭建議卡片;他會在早餐時,不動聲色地將我多看了一眼的果醬碟推到我手邊。
他教我認(rèn)識那些花紋陌生的貨幣,將不同面額的紙鈔和硬幣鋪在桌上,像做游戲一樣讓我反復(fù)辨認(rèn)?!斑@是50,這是100…記住這個顏色和大小?!彼穆曇艨偸瞧椒€(wěn)的,甚至帶著一種刻意放緩的柔和,仿佛在安撫一只受驚的雀鳥。
去超市是項巨大的工程。他推著購物車,一樣樣拿起商品,告訴我如何看生產(chǎn)日期、成分表,如何對比價格標(biāo)簽。當(dāng)我因為周圍擁擠的人流和嘈雜的外語廣播而露出怯意時,他會微微側(cè)身,用寬闊的肩膀替我隔開一片安全區(qū)域,低聲道:“跟緊我,只看貨架就好?!?/p>
他給我買了新手機,注冊了所有必需的賬號。他花了一整個下午,坐在我身邊,屏幕上投映著兩人交疊的影子,一步步演示如何導(dǎo)航,如何搜索信息,如何在線支付?!坝涀∵@個界面,點這里輸入金額…對,就是這樣?!彼闹讣馀紶枙o意間觸碰到我的手背,總是很快移開,留下一點微涼的觸感。他甚至教我如何識別潛在的詐騙信息和可疑鏈接,事無巨細。
而熙蒙的“教導(dǎo)”則呈現(xiàn)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面貌。他更像一個充滿惡趣味的展示者,熱衷于向我揭示這個美麗新世界表皮下的陰影,或者說,他刻意想要我看到的、離了他們就無法應(yīng)對的“真實”。
他會突然在某個傍晚把我拉上車,開到魚龍混雜的夜市??諝庵袕浡鞣N香料和烤肉的濃烈氣味,人潮洶涌,各種語言和叫賣聲混雜成一片令人頭暈?zāi)垦5奈锁Q。他并不緊緊拉著我,反而有時會故意落后半步,看著我被人流沖撞得踉蹌失措時,才伸手一把將我拽回身邊,嘴角噙著一絲得逞的笑意?!靶⌒狞c,瑾瑾,”他的聲音在嘈雜中顯得格外清晰,“這里可沒人像我們一樣看著你?!?/p>
他會指著燈光照不到的巷口,那些蜷縮在陰影里、眼神空洞的癮君子,或者那些穿著暴露、在霓虹燈下機械招攬客人的站街女郎,俯身在我耳邊低語,氣息掃過我的耳廓:“看見了嗎?這就是‘自由’的代價之一。很迷人,是不是?”他的話語里沒有明顯的威脅,卻在暗喻,脫離他們的庇護,這就是我必然的歸宿。
即使是去高級場所,他也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審視。在高檔餐廳,他會慢條斯理地享用美食,然后好整以暇地看著我對著面前繁復(fù)的餐具不知所措。他不會出言指導(dǎo),只是用那種帶著玩味和自信的目光看著我,直到我因窘迫而臉頰發(fā)燙,才仿佛大發(fā)慈悲般地,用修長的手指拈起正確的刀叉,做一個極盡優(yōu)雅的示范動作。
他享受這種知識上和權(quán)力上的絕對碾壓,享受我因無知而流露出的脆弱和依賴。他的“教導(dǎo)”從來不是為了讓我真正獨立,而是為了反復(fù)確認(rèn)并加深一條無形的鎖鏈——我屬于這里,屬于他們構(gòu)建的這個世界,離了它,我寸步難行。
熙旺給予我生存的技能和一種令人安心的秩序感,而熙蒙則無時無刻不在向我灌輸脫離這種秩序的可怕后果。
他們一個搭建著精致的巢,一個描繪著巢外的風(fēng)雨雷電。
我就在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教育”中,磕磕絆絆地學(xué)習(xí)著如何在這個陌生的國度里,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我能獨自去附近的便利店買牛奶和面包,能結(jié)結(jié)巴巴地用幾個單詞向鄰居問好,能熟練地使用家里的智能家居系統(tǒng)。
海風(fēng)透過窗縫吹進來,帶著咸腥的氣息。自由就在窗外那片蔚藍里波濤起伏,仿佛觸手可及。
但我深知,我學(xué)會的一切,都基于他們設(shè)定的規(guī)則。我走過的每一條路,都仍在他們劃定的巨大圍墻之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