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shù)室的自動門在他身后合攏,將最后一絲無菌區(qū)的冰冷空氣切斷。莊恕沒有走向更衣室,而是拐進(jìn)了走廊盡頭一間閑置的處置室。門在身后鎖死,世界驟然被壓縮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
他背靠著冰冷的鐵質(zhì)藥品柜,緩緩滑坐下去,直到冰涼的瓷磚地面透過薄薄的手術(shù)褲傳來刺骨的寒意。無菌帽被扯下,扔在一旁,露出被汗水浸透的黑發(fā)。他仰起頭,后腦抵著柜門,閉上眼睛。
眼前卻不是黑暗,而是方才手術(shù)臺上,病人胸腔內(nèi)洶涌的、近乎絕望的出血。
又是一臺極限手術(shù)。他從死神指縫里又一次搶回了生命,代價是近乎虛脫的精力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這種疲憊不在肌肉,而在靈魂深處。
成功了。所有人都這么說。護(hù)士們投來敬佩的目光,助手如釋重負(fù)的嘆息。莊恕看見了,看見陸晨曦帶著她那毫無陰霾的、燦爛的笑容迎上來,眼里盛滿了驕傲與心疼。
想到她的笑容,莊恕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不配。
那雙剛剛從血泊中奪回生命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他抬起手,看著這雙被無數(shù)人譽為“上帝之手”的手,眼底只有一片荒蕪的自我厭棄。
這雙手,救過很多人。
這雙手,也推開了他生命中最初的光。
母親的瘋癲,三十年的沉冤,那些被他親手揭開又不得不背負(fù)的沉重過往,像永不干涸的墨汁,早已將他靈魂的底色染成一片無法洗凈的晦暗。他是一個在深淵里行走太久的人,身上沾滿了冰冷的淤泥和絕望的氣息。
而陸晨曦……
她是那么截然不同。她像正午最熾烈的陽光,純粹、熱烈、毫無保留。她的世界是非分明,愛恨坦蕩,她的醫(yī)術(shù)是用來毫無陰霾地拯救生命的。她是他窮盡一生追逐的光,是他暗無天日世界里唯一的救贖。
可他怎么敢用這雙沾滿血污和陰影的手,去擁抱他的太陽?
每一次擁抱,他都在害怕會弄臟她。
每一次看到她全然的信任和愛意,他內(nèi)心響起的不是喜悅,而是尖銳的警報——你不配,莊恕,你根本不配擁有這樣的美好。
最深的痛苦,不是得不到,而是得到后,那無時無刻不在折磨你的、即將失去的恐懼和自我否定的詛咒。他恐懼有一天,她終會看清他完美表象下那片無法驅(qū)散的黑暗與破碎,然后失望地離開。
那種恐懼,比任何手術(shù)失敗都讓他肝膽俱裂。
所以,他只能在她靠近時,下意識地筑起冰墻。
所以,他只能在承受巨大壓力后,選擇獨自蜷縮在冰冷的角落舔舐傷口,而不是投入她溫暖的懷抱。
所以,他只能在她毫無保留地付出愛意時,用更嚴(yán)苛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自己,近乎自虐般地投入到工作中,仿佛只有不斷地“贖罪”,才能勉強抵消一點站在她身邊的負(fù)罪感。
愛她,是他生命中最確定的事。
而相信自己能給她應(yīng)得的幸福,是他生命中最無解的難題。
“咚咚——” 輕輕的敲門聲響起,門外傳來她清澈又帶著擔(dān)憂的聲音:“莊?。磕阍诶锩鎲??你還好嗎?”
她的聲音像一道暖流,瞬間穿透了冰冷的門板,卻讓他顫抖得更加厲害。他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用疼痛逼迫自己維持沉默,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著,將所有幾乎要破口而出的脆弱與渴望死死咽下。
他不能開門。
不能讓她看見自己此刻的狼狽、脆弱和那雙依舊殘留著血腥氣的手。
他不能讓她分擔(dān)這份沉重。她的世界應(yīng)該永遠(yuǎn)明亮溫暖。
門外,她耐心地等了一會兒。最終,他聽到一聲幾不可聞的、帶著失落和擔(dān)憂的嘆息,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
直到確認(rèn)她真的走了,莊恕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頹然地松懈下來。他將臉深深埋進(jìn)膝蓋,寬闊的肩膀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處置室里死寂一片,只有他壓抑到極致的、破碎厚重的呼吸聲。
他愛她,逾生命。
而這份愛,成了對他最漫長、最痛苦的凌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