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顏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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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熟悉的帝王寢殿，厚重的殿門隔絕了外面的一切。墨北小心翼翼地將顏酒放在寬大柔軟的龍床上。殿內(nèi)只剩下他們兩人，所有的宮人都被摒退在外。

幾乎就在沾到柔軟錦被的瞬間，蜷縮著的少女身上泛起一層極其微弱、近乎透明的白光。光芒散去，龍床上只剩下那只雪白的幼狐。它比初見時(shí)似乎更加脆弱，原本蓬松如云朵的毛發(fā)此刻黯淡無光，沾染著塵土和干涸的暗紅血漬。它將自己緊緊團(tuán)成一個顫抖的小球，將受傷的脊背和那條原本蓬松美麗、此刻卻有幾處毛發(fā)糾結(jié)禿了一小塊的尾巴都藏了起來，只把小小的腦袋深深埋在柔軟的腹部絨毛里。

細(xì)微的、壓抑到極致的嗚咽聲從那個顫抖的白色絨球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出來。那不是人類哭泣的聲音，而是幼獸受傷后那種無助、痛苦到極點(diǎn)的悲鳴，一聲聲，像細(xì)小的針，密密地扎在墨北的心上。

墨北坐在床邊，伸出手，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輕輕撫上那團(tuán)顫抖的白色絨毛。觸手一片冰涼，不復(fù)往日的溫?zé)?。他的動作前所未有的輕柔，生怕再增添一絲痛苦。

“沒事了……”他低聲說著，聲音沙啞低沉，像是在安撫，又像是在對自己承諾，“酒兒，沒事了。孤在這里?！?/p>

他取來溫水和最柔軟的細(xì)棉布，沾濕了，動作輕緩得如同擦拭稀世珍寶，一點(diǎn)點(diǎn)清理她毛發(fā)上的污垢和血漬。每當(dāng)棉布碰到傷口，那小小的身體便會猛地一顫，嗚咽聲也變得更加委屈可憐。墨北的心也跟著揪緊，動作越發(fā)小心翼翼。

清理干凈后，他拿出宮中最好的、專供皇族使用的金瘡藥膏。冰涼的藥膏帶著奇異的香氣，他用指尖蘸取一點(diǎn)，屏住呼吸，極其輕柔地涂抹在那些猙獰的鞭痕上。藥膏接觸到傷口的瞬間，小狐貍的身體又是一陣劇烈的顫抖，發(fā)出一聲短促尖銳的痛鳴，小小的爪子無意識地抓緊了身下的錦被。

“忍一忍，乖……”墨北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魔力。他一邊繼續(xù)輕柔地涂藥，一邊用另一只手，指腹極其小心地、帶著安撫的意味，輕輕梳理著她背上尚且完好的毛發(fā)，避開那些受傷糾結(jié)的地方。他溫?zé)岣稍锏恼菩?，帶著穩(wěn)定而令人安心的溫度，緩緩拂過她冰涼顫抖的脊背。

那溫暖而堅(jiān)定的撫觸，像一道緩慢流淌的溫泉，漸漸滲透進(jìn)她驚懼冰冷的身體和靈魂深處。細(xì)微的嗚咽聲漸漸低了下去，雖然身體還在因疼痛而微微顫抖，但那緊繃到極致的恐懼和絕望，似乎在他的掌心下一點(diǎn)點(diǎn)被熨平、被驅(qū)散。她將小小的腦袋更深地埋進(jìn)他靠近的手腕處，那里傳來他脈搏沉穩(wěn)有力的跳動聲，一下，又一下，成了這痛苦世界里唯一可靠的錨點(diǎn)。

殿內(nèi)只剩下燭火燃燒的嗶剝聲和他低沉耐心的安撫低語。墨北專注地看著掌心下這團(tuán)脆弱的小生命，眼底翻涌著復(fù)雜深沉的情緒——是滔天的怒意，是對自己未能護(hù)她周全的自責(zé)，是幾乎將他淹沒的心疼，還有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刻入骨髓的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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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在墨北的精心照料下緩慢卻堅(jiān)定地愈合著。顏酒又恢復(fù)了人形，只是那雙紅瞳里偶爾還會掠過一絲驚悸的陰影，像受驚的小鹿。她變得更黏墨北，似乎只有在他身邊，才能獲得真正的安全感。

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墨北處理完緊要政務(wù)，屏退了所有儀仗和隨從，只帶著顏酒，換上了尋常富貴人家的便服，悄悄從宮城一處不起眼的角門溜了出去。

宮墻外的世界對顏酒而言，是鋪天蓋地的驚奇。車水馬龍的喧囂長街，琳瑯滿目的各色攤鋪，空氣中混雜著食物、香料、塵土和陽光的復(fù)雜氣味，每一種都讓她興奮不已。她緊緊抓著墨北的衣袖，像一只初次離巢的雛鳥，紅瞳里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好奇地東張西望，看什么都覺得新鮮。

“墨北！那個！”她指著一個賣糖葫蘆的老漢，紅彤彤的山楂裹著晶瑩剔透的糖殼，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墨北！看！”她又指向一個舉著風(fēng)車奔跑嬉笑的孩子，彩色的紙輪呼呼轉(zhuǎn)著。

墨北看著她鮮活生動的模樣，連日來因朝堂紛爭而積郁的沉悶也一掃而空。他耐心地解釋著，給她買了一串糖葫蘆，看著她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隨即被那酸甜的味道驚喜得眼睛彎成了月牙。

兩人走到一條相對僻靜的街巷，空氣中彌漫著濃郁醇厚的酒香。巷子深處，一家老酒坊的門口層層疊疊堆滿了碩大的空酒壇，壇身上用濃黑的墨寫著巨大的“酒”字。

顏酒的目光被那個字牢牢吸引住了。她松開墨北的衣袖，幾步跑到那些酒壇前，伸出纖細(xì)白皙的手指，帶著一種孩子般的好奇和鄭重，輕輕描摹著壇身上那個遒勁有力的“酒”字。陽光勾勒著她專注的側(cè)臉，銀白的長發(fā)垂落肩頭。

墨北靜靜地站在她身后，看著她。

片刻，她轉(zhuǎn)過身，紅寶石般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和歡欣，指了指酒壇上的字，又指了指自己，聲音清脆悅耳：“顏酒！”

墨北微微一怔，隨即了然。她是在為自己命名。她看到了“酒”，嗅到了香，感受到了這字帶給她的新奇與歡喜，于是她便成了“顏酒”。簡單，直接，純粹，一如她本身。

“顏酒？”他輕聲重復(fù)，唇角不自覺地上揚(yáng)。

“嗯！”她用力點(diǎn)頭，臉上綻開明媚的笑容，如同沖破陰霾的春日暖陽，瞬間點(diǎn)亮了整個寂靜的巷子。她似乎對這個名字滿意極了，又重復(fù)了一遍：“顏酒！”

那一刻，看著她純粹無垢的笑靨，墨北心中長久以來盤旋的問題，終于有了出口的勇氣。他上前一步，抬手，指尖輕輕拂過她頰邊被風(fēng)吹亂的銀發(fā)，動作溫柔得不可思議。他的目光沉靜而專注，深深地望進(jìn)她清澈的紅瞳里。

“酒兒，”他開口，聲音低沉而認(rèn)真，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緊張，“喜歡……墨北嗎？”

顏酒沒有絲毫猶豫，立刻用力地點(diǎn)頭，紅瞳里盛滿了純粹的歡喜和依戀，像映滿了星光的湖泊。

墨北的心口被這毫無保留的肯定填滿，溫?zé)岬呐魈蔬^。他喉結(jié)微動，繼續(xù)問：“那……想和墨北，一直在一起嗎？”

“想！”這一次，她的回答更快，更響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堅(jiān)定，甚至主動向前一步，更貼近他，仿佛在用行動證明自己的心意。

墨北的心跳在胸腔里沉沉撞擊著，帶著一種隱秘的、巨大的喜悅。然而，這喜悅之下，是更深沉的責(zé)任和必須面對的冰冷現(xiàn)實(shí)。他抬手，輕輕捧住她的臉頰，指尖感受到她肌膚的溫?zé)峒?xì)膩。他的眼神變得異常復(fù)雜，里面交織著期待、憐惜，還有一絲沉重的無奈。

“酒兒，”他的聲音放得更緩，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和墨北在一起……就要一直住在那個高高的、有很多墻的宮殿里?！彼噶酥富蕦m的方向，“那里……有很多你不喜歡的規(guī)矩，有很多……今天那樣可怕的人?！彼肫鸾渎赏ツ谴棠康年柟夂脱郏目谝魂嚧掏?，“你會被困在里面，不能像今天這樣，隨時(shí)出來看糖葫蘆，看風(fēng)車，看寫著‘酒’字的壇子……甚至，可能很久很久，都看不到外面的天空和樹……”

他凝視著她純凈的眼睛，問出了最關(guān)鍵、也最艱難的問題：“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日子……你，能接受嗎？愿意永遠(yuǎn)留在那里嗎？”

隨著他的話語，顏酒眼中的光芒一點(diǎn)點(diǎn)黯淡下去。她臉上的歡欣和明媚如同被風(fēng)吹散的薄霧，迅速褪去。她想起了高墻的陰影，想起了那些充滿惡意的眼神，想起了戒律庭滾燙的地面和刺骨的鞭痛……那個地方，除了墨北，只有冰冷和恐懼。

她慢慢地、卻無比堅(jiān)定地?fù)u了搖頭。紅瞳里浮起一層委屈和抗拒的水光，像被雨水打濕的紅寶石。

墨北靜靜地看著她搖頭，看著她眼底的抗拒和委屈。心中那巨大的、隱秘的喜悅?cè)缤顺卑阊杆傧ⅲ粝驴章渎涞纳碁?，被一種深沉的、近乎悲涼的無奈所覆蓋。他早該知道的。她是屬于山野林間的精靈，是誤入樊籠的雀鳥，她的靈魂天生向往自由的風(fēng)和無垠的天空。深宮的重重枷鎖，終會磨滅她眼中的光。

他緩緩地、緩緩地收回了捧著她臉頰的手。指尖殘留的溫?zé)嵊|感，此刻卻帶著一種訣別的意味。最終，他只是極輕、極淡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沒有責(zé)備，沒有失望，只有一種近乎透明的理解和包容，像秋日湖面上最后一點(diǎn)漣漪，平靜地散去。

“好?！彼犚娮约旱穆曇粽f，平靜無波，“那就不困著你。”

他拉起她微涼的手，動作依舊輕柔，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轉(zhuǎn)身朝著來時(shí)的方向走去。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交疊在一起，卻又仿佛隔著無形的鴻溝。他沒有再說話，只是沉默地走著，任由那深沉的無奈和一種近乎悲壯的放手感，將自己徹底淹沒。宮門高聳的輪廓，在漸沉的暮色中，如同巨獸的陰影，緩緩?fù)淌闪怂麄儦w來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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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風(fēng)裹著寒意，卷過宮苑，吹落枝頭最后幾片枯葉。前朝的空氣如同繃緊的弓弦，西北戰(zhàn)報(bào)頻傳，災(zāi)情奏疏雪片般飛來，世家大族與藩鎮(zhèn)間的暗流涌動幾乎浮于水面。墨北的案頭堆滿了亟待處理的奏章，燭火常常徹夜不熄。他眉宇間的沉郁和疲憊日益深重，如同凝結(jié)的寒霜。

顏酒依舊住在寢殿里，但殿內(nèi)的氣氛卻悄然改變。墨北伏案疾書時(shí)，她不再像從前那樣蜷在窗邊安靜等待。更多的時(shí)候，她會悄無聲息地化作一道白影，輕巧地躍上高高的宮墻，或者從某個不起眼的狗洞溜出去，消失在紅墻金瓦之外。她會去御花園最偏僻的角落追逐一只驚慌的蝴蝶，或者在冷宮廢棄的宮墻上曬一下午太陽，有時(shí)甚至?xí)镞_(dá)到靠近宮門的地方，隔著厚重的門扉，好奇地傾聽外面街市傳來的模糊人聲。她帶回來的，有時(shí)是一片形狀奇特的落葉，有時(shí)是幾顆不知名的野果，放在墨北的案頭，像一種沉默的分享。

墨北從不阻止她。他深知這方寸之地對她而言是何等的束縛。只是在偶爾抬眼的間隙，看到案頭那些帶著外面世界氣息的小東西時(shí)，眼底會掠過一絲復(fù)雜難言的情緒，隨即又埋首于無盡的案牘之中。

然而，無論她跑得多遠(yuǎn)，每當(dāng)夜幕降臨，她總會回到他的身邊。有時(shí)是在他疲憊地揉著眉心時(shí)，一團(tuán)帶著涼氣的白色會悄無聲息地跳上他的膝頭，尋個舒服的姿勢蜷好。墨北便會放下朱筆，暫時(shí)拋開那些令人窒息的朝務(wù)。

她蓬松的尾巴在燭光下如同流動的月光。墨北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輕輕梳理著她尾巴上柔軟細(xì)密的毛發(fā)。動作細(xì)致而耐心，偶爾遇到打結(jié)的地方，他會小心翼翼地用指尖一點(diǎn)點(diǎn)捻開，生怕弄疼了她。他溫?zé)岣稍锏恼菩木従彿鬟^她背脊的毛發(fā)，帶來令人安心的暖意。

小狐貍會發(fā)出滿足的呼嚕聲，偶爾會抬起頭，用濕漉漉的鼻尖輕輕蹭蹭他的手腕，紅寶石般的眼睛在燭光下安靜地凝視著他，里面是全然的信任和依賴。這一刻的靜謐和溫暖，成了墨北冰冷帝王生涯中唯一的喘息之地，是暗夜風(fēng)暴里唯一搖曳的微弱燭火。他沉默地梳理著，感受著掌心下生命的溫?zé)?，仿佛在梳理著自己千瘡百孔的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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