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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墨北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如同劣質(zhì)的面具被驟然凍結(jié)。他端著茶托的手猛地一顫,杯中的液體劇烈晃動,潑灑出來一些,濺在他手背上,滾燙。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痛楚,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瞬間凍結(jié)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紙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眼睛死死地盯著顏酒,瞳孔因為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而急劇收縮。他像是聽不懂她的話,又像是每一個字都聽懂了,卻無法理解其組合在一起的意義。
分開?
為什么?
不是剛剛還好好的嗎?海邊那虛握的指尖,雨夜里她安睡在他肩頭的信任,她眉宇間一點點散去的陰郁……難道都是他的錯覺?都是他的一廂情愿?
“你……你說什么?”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干澀沙啞得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帶著濃重的顫抖和茫然。
顏酒平靜地回視著他,那雙漂亮的眼睛里,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沒有厭惡,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近乎悲憫的平靜。那平靜像一面冰冷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墨北此刻的狼狽、震驚和……眼底深處那無法掩飾的、如同荒漠般的枯槁與疲憊。
“我說,我們分開吧。”顏酒重復(fù)了一遍,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像在宣讀一份早已擬好的判決書。她將手中那杯沒喝過的水果茶輕輕放在旁邊的小圓幾上,發(fā)出輕微的磕碰聲。
“為什么?”墨北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尖銳和痛苦,“是我做錯了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夠好?顏酒,你告訴我!我可以改!我可以做得更好!”他急切地追問,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前傾,眼神里充滿了被拋棄的恐慌和不解。
“不是你的錯?!鳖伨拼驍嗨曇粢琅f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墨北,你很好。你做得……已經(jīng)夠多了。比任何人能做的都多?!?/p>
她的目光落在墨北臉上,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靈魂深處那片正在枯萎的荒原。“是我不好。是我的問題?!?/p>
她微微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攢力量,說出那句早已準(zhǔn)備好的、最殘酷也最真實的話:
“墨北,愛救不了我的?!?/p>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冰錐,精準(zhǔn)無比地、狠狠地捅進了墨北的心臟!然后猛地攪動!
愛救不了我。
這五個字,如同五道驚雷,接連在他腦中炸響!將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希望、所有的自我感動,瞬間劈得粉碎!他踉蹌著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顏酒,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原來……原來她一直都知道!她一直冷眼旁觀著!看著他像個傻子一樣燃燒自己!看著他滿懷希望地一次次撞向她內(nèi)心的銅墻鐵壁!看著他眼中的光一點點被她世界的黑暗吞噬!她什么都知道!她看著他掙扎,看著他沉淪,看著他為了一個虛幻的希望耗盡自己!然后,在他以為終于看到曙光的時候,用最平靜也最殘忍的方式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徒勞!
巨大的悲憤、被徹底愚弄的恥辱感、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如同海嘯般瞬間將他吞沒!他猛地抬手,狠狠砸在旁邊的墻壁上!砰的一聲悶響!指骨傳來鉆心的疼痛,卻絲毫比不上心口那被撕裂的劇痛!
“所以……你一直在看著我……像個笑話一樣……為你做這一切?”墨北的聲音嘶啞破碎,充滿了壓抑的怒火和絕望,“看著我……耗盡自己……然后告訴我……沒用了?顏酒……你怎么能……這么殘忍?!”
顏酒的身體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墨北眼中那赤裸裸的痛苦和控訴,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心上。她強迫自己維持著表面的平靜,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楚。
“是?!彼纯嗟哪抗?,清晰地吐出一個字。這個字,像一把刀,同時捅進了兩個人的心臟。
她看到了他眼中最后一點光亮,在這個“是”字落下的瞬間,徹底熄滅了。那雙曾經(jīng)盛滿星辰大海、后來裝滿對她的心疼和希冀的漂亮眼睛,此刻只剩下死寂的灰燼和……一片被徹底焚毀后的荒蕪。比她的荒蕪,更加觸目驚心。
顏酒的心,在這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劇痛。那痛楚如此清晰,如此劇烈,甚至壓過了她自身那片沉重的麻木。她終于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對他造成了怎樣毀滅性的傷害。她親手熄滅了這世間唯一肯為她燃燒的火種。
“對不起……”她低低地說,聲音里終于帶上了一絲難以抑制的顫抖和哽咽。這句道歉,不是為了分開,而是為了她帶給他的、這無法挽回的毀滅。她站起身,不再看墨北那如同被抽空了靈魂般的絕望神情。
“房子……還有那些東西……”她走到玄關(guān),腳步有些虛浮,聲音飄忽,“……謝謝你。但不用再送了。”她停頓了一下,背對著墨北,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好好照顧自己?!?/p>
說完,她拉開門,身影消失在門外。厚重的防盜門在她身后合攏,發(fā)出沉悶而決絕的聲響,如同為這場耗盡所有的愛戀,落下了最終的休止符。
墨北依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手背上被熱茶燙紅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拳頭上撞擊墻壁的疼痛也尖銳地傳來。但這些痛,都遠不及心口那被徹底挖空的、冰冷刺骨的劇痛。
他緩緩地、如同生銹的機器般低下頭。地上,是剛才他失手打翻的玻璃杯的碎片,在陽光下折射著刺眼的光。澄澈的、他費盡心思調(diào)制的粉色水果茶,潑灑在淺色的地毯上,洇開一大片狼藉的、深色的污漬。
像他此刻的心。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順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在地上。碎片硌著他的腿,他卻感覺不到。他曲起膝蓋,將臉深深埋進臂彎里。
空曠的公寓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陽光透過落地窗,靜靜地灑在那片狼藉的水漬上,也灑在那個蜷縮在角落、肩膀無聲聳動的年輕身影上。沒有嚎啕大哭,只有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從緊咬的牙關(guān)中泄露出來,破碎地回蕩在冰冷的空氣里。
他輸了。輸?shù)靡粩⊥康?。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燃燒了所有的愛意和希望,最終卻只證明了她那句話的殘酷真理:
愛,救不了溺水的人。他拼盡全力,也不過是陪著她一起,在那片絕望的泥沼里,沉得更深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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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北消失了。
從顏酒的世界里,徹底地、干凈地消失了。
起初的幾天,顏酒公寓的門鈴和手機都異常安靜。沒有熟悉的門鈴聲,沒有他帶著點笨拙笑意的問候,也沒有那些沉默放在玄關(guān)柜子上的花束或小東西。窗外的陽光依舊明媚,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公寓里卻彌漫著一種比以往更加深重的、冰冷的死寂。
顏酒依舊維持著表面的生活軌跡??磩”?,看窗外,在清吧的角落發(fā)呆。只是,當(dāng)服務(wù)生端上她常喝的熱美式時,她會看著杯口氤氳的熱氣,微微失神。當(dāng)深夜收工,疲憊地回到空無一人的公寓,玄關(guān)的柜子上空空蕩蕩,再也沒有那些帶著他體溫的小驚喜時,她會站在那兒,看著那片空茫,很久很久。當(dāng)窗外再次雷雨交加,閃電撕裂夜幕時,她依舊會蜷縮在沙發(fā)的角落,用薄毯緊緊裹住自己,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只是這一次,再也沒有那個帶著一身寒氣沖進來、笨拙卻堅定地守在她身邊的身影了。
她以為自己早已習(xí)慣了孤獨,習(xí)慣了這片內(nèi)心的荒蕪。墨北的出現(xiàn),像一場短暫而劇烈的颶風(fēng),曾經(jīng)試圖撼動她冰封的世界。如今風(fēng)停了,她應(yīng)該回到原點,回到那熟悉的、沉重的平靜里。
可是沒有。
一種更深的、更難以言喻的空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無息地漫延上來,淹沒了她。那空洞感不同于以往的麻木和疲憊。以往的荒蕪是沉重的,是壓迫的,至少還有她自身的存在感。而此刻的空洞,是輕飄飄的,是失重的。仿佛墨北的離開,不僅帶走了他試圖給予的暖意,也帶走了她自己僅存的、一點點的重量。
她開始失眠。比以往更加嚴重。那些墨北匿名送來的、她曾斷斷續(xù)續(xù)服用的中藥包早已喝完。她重新加大了安眠藥的劑量。有時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直到天色發(fā)白,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一些片段——他笨拙削蘋果的樣子,他在廚房手忙腳亂時微微蹙起的眉頭,他在雷雨夜拍撫她后背時掌心的溫度,他在海邊夕陽下小心翼翼握住她手時,眼中那幾乎要溢出來的、純粹而熾熱的珍視……還有最后,他跌坐在地上,臉埋在臂彎里,那無聲聳動的、絕望的肩膀。
每一個片段,都像一根冰冷的針,扎進她早已麻木的心臟,帶來一陣遲來的、尖銳的刺痛。那痛楚如此陌生,如此清晰,讓她感到一種近乎恐慌的困惑。她不是早就沒有感覺了嗎?為什么心口那個地方,會因為想起他,而一陣陣地抽緊?
她強迫自己不去想。她加大工作量,用密集的通告填滿所有時間。她接了一部需要大量體力消耗和情緒投入的動作片。在片場,她依舊是那個精準(zhǔn)、高效、敬業(yè)的影后。導(dǎo)演喊“咔”的瞬間,她臉上角色的表情瞬間褪去,留下的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和……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一絲茫然若失。
她眉宇間那層曾經(jīng)被墨北努力驅(qū)散了一些的陰郁,似乎并沒有隨著他的離開而重新聚攏。它只是變了一種形態(tài),不再是濃重的、壓迫的霧靄,而是化作一種更加幽深的、如同古井般的沉寂。那沉寂里,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如同被風(fēng)干的淚痕般的痕跡。
三個月后,顏酒因為電影宣傳,飛抵北歐一個小國。工作結(jié)束,她婉拒了團隊的行程,獨自一人留了下來。
深秋的北歐,已是寒意侵骨。天空是低沉的鉛灰色,仿佛隨時會壓下來。凜冽的風(fēng)裹挾著細碎的冰粒,刮在臉上如同刀割。空曠的荒野一望無際,覆蓋著枯黃的草甸和裸露的黑色巖石,一直延伸到鉛灰色的、波濤洶涌的海岸線。大海不再蔚藍,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冰冷的、深沉的鐵灰色,巨浪拍打著嶙峋的礁石,發(fā)出沉悶而永恒的咆哮。
顏酒裹著厚厚的黑色羊絨大衣,圍巾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她獨自一人,沿著荒涼的海岸線慢慢地走著。寒風(fēng)卷起她大衣的下擺,吹亂了她露在圍巾外的發(fā)絲。她的腳步很慢,很沉,像跋涉在無邊的泥沼里。
這里足夠荒涼,足夠寒冷,足夠……像她內(nèi)心的那片廢墟。她希望這刺骨的寒風(fēng)和永恒的浪濤聲,能吹散她腦海中那些揮之不去的片段,能凍結(jié)她心口那陣莫名的、遲來的刺痛。
她走到一處臨海的懸崖邊緣。下面是咆哮的、深灰色的海水,撞擊著黑色的礁石,激起慘白的泡沫。風(fēng)更大了,帶著咸腥的寒意和毀滅的力量。
顏酒站在懸崖邊,望著那無邊無際的、冰冷而暴烈的海。她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凜冽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刺骨的寒意,卻奇異地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
她想起了墨北。想起了他最后跌坐在地上,那絕望而枯槁的眼神。想起了自己那句冰冷的“愛救不了我”。
真的……救不了嗎?
這個念頭如同幽靈,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現(xiàn)在她荒蕪的心田。如果救不了,為什么他離開后,這片荒蕪會變得更加空洞、更加寒冷?為什么想起他笨拙的付出、他眼中的光,心口會泛起陌生的刺痛?
或許……救不了的,不是她。而是她早已放棄了被救贖的資格。她固執(zhí)地守著自己的廢墟,拒絕任何光的進入,甚至將那試圖照亮她的光,也一并拖入了黑暗。
海風(fēng)猛烈地吹拂著她的身體,幾乎要將她推下懸崖。顏酒閉上眼睛,感受著那幾乎要將她撕裂的力量。冰冷的海水氣息充斥著她的鼻腔。
再睜開眼時,她的眼神依舊沉寂,如同腳下深灰色的海水。但在這片深沉的死寂之下,似乎有什么極其微弱的東西,如同沉在海底的星砂,在無邊的黑暗中,極其艱難地閃爍了一下。
那是對自身存在的、一種近乎虛無的確認。一種承認自己親手熄滅了唯一火種的、冰冷的了悟。
她緩緩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那咆哮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冰冷大海。寒風(fēng)將她的大衣吹得獵獵作響。她沿著來時的路,一步一步,緩慢而沉重地往回走。在荒蕪的草甸上,留下兩行孤獨而清晰的腳印,一直延伸向鉛灰色天空下,那片同樣孤寂的、未知的遠方。
她的痛苦,依舊是無法想象的。只是在這無法想象的痛苦之上,又多了一層新的、冰冷的重量——那是她親手埋葬的、一份可能曾屬于她的救贖的重量。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另一端,城市巨大的廣告屏上,正輪番播放著最新電影的預(yù)告片。畫面切換,一張棱角分明、眼神深邃沉靜、帶著某種歷經(jīng)磨礪后成熟魅力的男性面孔占據(jù)了整個屏幕。是墨北。他飾演的角色在硝煙彌漫的背景中回眸,眼神復(fù)雜,帶著傷痛,卻也沉淀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力量。屏幕下方,是他名字的藝術(shù)字體。
他回來了。以另一種姿態(tài)。廣告屏的光映亮了下方的街道,行人匆匆而過,偶爾有人駐足抬頭,看向那張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臉。
他們各自走在自己的路上。一個背負著無法消弭的荒蕪,在寒風(fēng)中踽踽獨行。一個帶著被徹底焚毀又淬煉過的靈魂,重新站在了聚光燈下。
兩條線,曾經(jīng)短暫地、絕望地糾纏,然后被命運的巨手強行掰開,朝著截然不同的方向延伸。愛沒能拯救溺水的人,只是在他們各自的生命里,都刻下了一道無法磨滅的、名為“曾經(jīng)”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