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榻上的出師表
殿角的銅漏滴答響時,諸葛亮睜開眼,只覺后腦沉得發(fā)木——不是五丈原軍帳里枕的箭囊,是墊著云紋錦緞的軟枕。他抬手按額,指尖觸到的卻是細(xì)膩的皮肉,沒有常年握筆磨出的厚繭,更沒有甲胄勒出的印痕。
“陛下,該用早膳了。”
黃皓的聲音從簾外飄進來,尖細(xì)得像蜀地盛夏的蚊蚋。諸葛亮猛地坐起身,錦被滑落,露出的袖口繡著金線龍紋——這不是他的鶴氅,是皇帝的常服。銅鏡里映出的臉,眉梢?guī)?,下頜圓潤,分明是他輔佐了十余年的后主劉禪。
“陛下?”黃皓又喚了聲,簾外傳來碗筷輕響。
諸葛亮喉間發(fā)堵。他記得昨夜還在軍帳里批閱軍情,魏延帳下的親兵來報,說魏軍在祁山南側(cè)增了營壘,他正蘸著燈油在地圖上劃策,忽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竟成了劉禪?
他扶著榻沿下床,腳步虛浮。這龍靴比他的軍靴沉了數(shù)倍,踩在金磚地上,像踩著棉花。帳外的小幾上擺著蜜餞、杏仁酪,還有一碗燉得極爛的羊肉羹——都是劉禪素日愛吃的,此刻看在眼里,只覺得心口發(fā)悶。
“陛下今日似是沒精神?”黃皓端著羹碗上前,臉上堆著笑,“要不要傳個伶人來彈段曲子解悶?”
“不必。”諸葛亮開口,聲音是劉禪的溫軟,卻帶著他自己慣有的沉冷。他接過羹碗,指尖觸到瓷碗的暖意,忽然想起建興五年,他第一次出祁山時,劉禪在成都宮門口送他,手里攥著個錦袋,說“相父路上寒,帶些暖身的點心”。那時的少年天子,眼里還有些盼戰(zhàn)的光。
“丞相……哦不,蔣琬大人昨日遞了奏疏,說南中夷人有些異動,問陛下要不要召集群臣議議。”黃皓低聲道。
諸葛亮捏著調(diào)羹的手一頓。蔣琬?他離京時,蔣琬還在尚書臺當(dāng)值,如今竟已能處理南中事務(wù)了?他放下羹碗,起身往殿外走:“擺駕,去承明殿?!?/p>
黃皓愣了愣:“陛下?往日這個時辰,您都要在御花園遛遛鳥的……”
“國事要緊?!敝T葛亮沒回頭。承明殿的臺階比他記憶里陡,他走得慢,卻一步?jīng)]停。殿內(nèi)的群臣見他進來,都愣了——往日劉禪要么帶著笑坐下,要么干脆托辭不來,今日卻挺直了脊背,目光掃過眾人時,竟帶著幾分威懾。
“蔣琬的奏疏呢?”他在龍椅上坐下,手指按在扶手的龍紋上。那紋路被劉禪摸得光滑,他卻覺得硌手。
蔣琬連忙出列,捧著奏疏上前。諸葛亮接過,目光落在“南中夷人囤糧于不韋縣”那句上,指尖立刻在奏疏邊緣掐出個印子——不韋縣臨著瀘水,若是夷人在此囤糧,怕是想截斷永昌郡的糧道。
“永昌郡太守呂凱可有消息傳回?”他問。
蔣琬一怔,隨即躬身:“尚未有消息。臣正想請陛下傳令,讓呂凱速報夷人動向?!?/p>
“不必。”諸葛亮道,“傳朕旨意,令馬忠率五千精兵,從越巂郡出發(fā),沿瀘水西岸潛行,直抵不韋縣后側(cè);再令張嶷帶三百善水的士兵,扮作夷人,混入不韋縣探虛實。三日之內(nèi),朕要知道夷人囤糧的具體數(shù)目?!?/p>
殿內(nèi)鴉雀無聲。群臣你看我我看你,都忘了應(yīng)聲——這部署周密得不像后主說的話,倒像……倒像當(dāng)年的諸葛丞相。
諸葛亮抬眼,看見蔣琬眼里的驚,又看見侍中董允嘴角的喜。他忽然想起五丈原的秋風(fēng)吹著帳簾,他握著姜維的手說“若吾不幸,后事可付公瑾”,那時總怕后主撐不起這蜀漢江山。
“陛下……”蔣琬遲疑著開口,“馬將軍遠(yuǎn)在越巂,三日恐難抵達……”
“能?!敝T葛亮打斷他,聲音不高,卻篤定,“馬忠善走山路,越巂到不韋的小徑,建興三年平南中時,朕與他走過。令他棄了糧草車,只帶干糧與箭弩,晝夜兼行,三日足矣。”
這話一出,蔣琬立刻躬身:“臣遵旨!”
散朝時,諸葛亮站在殿門口,望著宮墻外的天空。蜀地的云還是白的,風(fēng)里帶著桂花香,和五丈原的風(fēng)沙味全然不同。黃皓湊過來:“陛下今日處置國事,群臣都傻了呢?!?/p>
諸葛亮沒說話。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這是劉禪的臉,卻忽然覺得,能替他撐起這龍椅,替他守住這蜀地,倒也不算虧。
“明日早朝,議祁山糧道?!彼?,轉(zhuǎn)身往寢宮走。龍靴踩在地上,竟比方才穩(wěn)了些。
黃皓愣在原地,看著后主的背影,忽然覺得,今日的太陽,好像比往日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