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雨勢終于小了些，變成細(xì)密的雨絲，黏在皮膚上，帶著深秋的涼意。喬微跟著志愿者隊伍在臨時搭建的醫(yī)療點幫忙，剛給一個發(fā)燒的小孩喂完藥，就聽見外面?zhèn)鱽硪魂嚶曧憽怯忠慌焕罕姳痪然貋砹恕?/p>

她循聲跑出去，渾濁的泥水里，沖鋒舟載著老人和孩子緩緩靠岸，穿著橙色救生衣的消防員和迷彩服的戰(zhàn)士們正接力把人抱到岸邊。喬微的目光在人群里急切地掃過，忽然定住了——那個站在沖鋒舟船頭，正用沙啞的聲音指揮卸載物資的身影，不是二哥喬陽是誰？

“二哥！”她喊著跑過去，泥水濺濕了褲腳也顧不上。

喬陽猛地回頭，臉上又驚又喜，快步跳上岸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怎么來了？不是讓你在市里待著嗎？”他的迷彩服沾滿泥漿，額角還貼著塊紗布，滲出血跡。

“我來當(dāng)志愿者，”喬微的手指撫過他額角的紗布，聲音發(fā)顫，“這是怎么弄的？”

“沒事，被掉下來的廣告牌劃了下，”喬陽不在意地?fù)荛_她的手，往醫(yī)療點的方向指了指，“快去那邊幫忙，剛救回來的人里有幾個老人脫水了?！彼D(zhuǎn)身要走，又回頭叮囑，“別亂跑，這里水深，腳下不穩(wěn)?！?/p>

喬微看著他跳回沖鋒舟的背影，喉嚨像被堵住一樣。沖鋒舟再次駛進雨幕時，她清楚地看到，船尾的戰(zhàn)士正在給二哥處理胳膊上的傷口——剛才只顧著看他的臉，竟沒發(fā)現(xiàn)他的袖子已經(jīng)被血浸透了。

醫(yī)療點里，姑姑正和幾個醫(yī)護人員給傷員包扎。喬微走過去，默默拿起酒精棉，幫著給擦傷的群眾消毒。有個小女孩嚇得直哭，攥著喬微的衣角不肯放，喬微就蹲下來，給她講自己小時候大哥背著她蹚水的故事，直到孩子的哭聲漸漸停了。

“你這丫頭，隨你媽，心細(xì)，”姑姑一邊給老人纏繃帶一邊說，“剛才你姑父去下游支援筑堤了，你大哥守著水泵站，那邊水位還在漲，走不開?！?/p>

喬微點點頭，忽然想起劉硯深。姑姑說他的部隊在附近，可這大半夜的，雨霧蒙蒙，哪里看得清人影？她摸出手機，屏幕上還停留在那條“安好，勿念”的短信，她猶豫了很久，終究沒再發(fā)消息——這個時候，任何一句問候都是打擾。

天快亮?xí)r，醫(yī)療點的物資告急，尤其是干凈的飲用水和退燒藥。負(fù)責(zé)人正急得團團轉(zhuǎn)，喬微忽然想起自己背包里還有幾瓶沒開封的礦泉水和備用藥品，趕緊翻出來遞過去。

“不夠啊，”負(fù)責(zé)人搓著手，“后面還有一批傷員要到……”

話音未落，外面?zhèn)鱽硪媛暎瑤纵v軍綠色的卡車沖破雨霧停在醫(yī)療點門口。車斗里堆滿了飲用水、藥品和壓縮餅干，跳下來的戰(zhàn)士們動作麻利地開始卸貨。

喬微幫忙搬箱子時，手指忽然被一只粗糙的手掌攥住了。那手掌帶著泥水的涼意，卻異常有力，她抬頭一看，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是劉硯深！

他站在晨光里，迷彩服上的泥漿已經(jīng)半干，結(jié)成硬殼，臉上沾著土，只有眼睛亮得驚人?！澳阍趺丛谶@兒？”他的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眼里的擔(dān)憂幾乎要溢出來。

“我來當(dāng)志愿者，”喬微的手指反握住他的掌心，才發(fā)現(xiàn)他的手背上劃了好幾道口子，滲著血珠，“你怎么樣？受傷了嗎？”

“小傷，沒事，”劉硯深的目光掃過她沾滿泥水的褲腳和沾著藥漬的袖口，眉頭擰成了疙瘩，“這里危險，跟我們的車回安置點去。”

“我不回去，”喬微搖了搖頭，往醫(yī)療點里指了指，“里面還有好多人需要幫忙。”

正說著，喬陽跟著一輛沖鋒舟回來了，看到劉硯深，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了然的笑：“是你啊，上次微微提過。正好，你們部隊有多余的紗布嗎？我們這兒快用完了?！?/p>

劉硯深立刻喊來身邊的戰(zhàn)士：“去把醫(yī)療箱里的紗布都拿來！”他轉(zhuǎn)向喬陽，“喬二哥，下游水位怎么樣？”

“還在漲，”喬陽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你們部隊負(fù)責(zé)的那片棚戶區(qū)，有幾戶老人不肯走，得再去勸勸。”

劉硯深點頭：“我們卸完物資就過去?！彼仡^看喬微，眼神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跟緊我，不許亂跑?！?/p>

喬微知道拗不過他，乖乖跟在他身后幫忙搬藥品。路過一輛卡車時，她瞥見駕駛座上放著個眼熟的東西——是她寄給劉硯深的那個平安結(jié)，紅繩被泥水浸得發(fā)深，卻依舊系得牢牢的，在一堆冰冷的器械里，像團小小的火苗。

“你還帶著呢？”喬微指著平安結(jié)問。

劉硯深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嘴角難得地彎了彎：“你編的，得戴著。”他頓了頓，聲音壓得很低，“昨天沖過一個涵洞時，有塊石頭掉下來，差點砸到頭，下意識摸了摸這個，就躲開了?！?/p>

喬微的心揪了一下，剛想說什么，就聽見有人喊：“劉隊！可以出發(fā)了！”

劉硯深應(yīng)了一聲，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塞進喬微手里：“這個你拿著?！笔菈K用防水袋包著的巧克力，還帶著他掌心的溫度，“補充體力，等我回來?！?/p>

他轉(zhuǎn)身跑向卡車時，喬微忽然想起什么，對著他的背影喊：“劉硯深！小心腳下！”

他沒回頭，只是揮了揮手，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喬微握著那塊巧克力，防水袋上還沾著他的指紋。她忽然覺得，這些在洪流里奔波的身影，其實都像這小小的平安結(jié)和巧克力——看似微不足道，卻在彼此看不見的地方，成了支撐對方走下去的力量。

上午十點多，雨徹底停了，太陽掙扎著從云層里鉆出來，給渾濁的水面鍍上一層金箔。醫(yī)療點的傷員漸漸少了，喬微終于有空坐下來歇口氣，剛剝開劉硯深給的巧克力，就看見姑父和大哥一起走了過來。

大哥喬朗的迷彩服上全是泥漿，褲腿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上布滿劃痕。他一屁股坐在喬微旁邊的石頭上，抓起她手里的巧克力就咬了一大口：“還是我妹帶的東西甜，比壓縮餅干強多了?！?/p>

“下游堤壩守住了？”喬微問。

“暫時穩(wěn)住了，”姑父喝了口喬微遞過去的水，“你二哥和劉硯深他們把最后幾戶老人勸出來了，正在往回趕。”他看著喬微，眼里帶著欣慰，“丫頭長大了，知道來幫忙了，沒白疼你?！?/p>

喬微笑了笑，心里卻在數(shù)著時間。直到中午，才遠(yuǎn)遠(yuǎn)看見熟悉的卡車回來了。劉硯深跳下車，徑直朝她走來，臉上的泥污被汗水沖開幾道印子，卻笑得格外燦爛：“都安全救出來了，沒掉隊。”

他的目光落在喬微手里的巧克力包裝紙上，挑眉：“吃完了？”

“給大哥分了一半，”喬微從口袋里掏出顆水果糖遞給他，是爸爸以前總?cè)o她的那種橘子味，“這個給你，補充體力。”

劉硯深接過來，剝開糖紙扔進嘴里，酸甜的味道在舌尖散開，驅(qū)散了滿嘴的泥水味。他忽然伸出手，笨拙地幫喬微把額前被雨水打濕的碎發(fā)別到耳后，指尖的繭子蹭過她的臉頰，帶著溫?zé)岬挠|感。

“等水退了，”他看著她的眼睛，認(rèn)真地說，“帶你去看我們訓(xùn)練基地的楓林，現(xiàn)在應(yīng)該紅透了?！?/p>

喬微的心跳漏了一拍，剛要說話，就被一陣歡呼打斷——遠(yuǎn)處的廣播里傳來消息，上游水庫的泄洪壓力已經(jīng)緩解，下游水位開始下降了。

所有人都站起來鼓掌，喬陽和大哥勾著肩膀大笑，姑姑和姑父相視而笑，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淚光。喬微看著身邊的劉硯深，他嘴里的糖還沒化完，嘴角沾著點糖渣，在陽光下亮晶晶的。

她忽然覺得，這場洪流帶走了很多東西，卻也讓一些東西變得更清晰——比如親人之間無需多言的牽掛，比如危難里陌生人遞來的援手，比如此刻他掌心的溫度，和那句藏在糖味里的約定。

水面上的金光晃得人睜不開眼，像無數(shù)只螢火蟲在閃爍。喬微知道，雨會停，水會退，生活終會回到原來的軌道，但這些在洪流里并肩走過的瞬間，會像刻在骨頭上的印記，永遠(yuǎn)留在心里，成為往后歲月里，最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