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的“乖”背后，是物質匱乏養(yǎng)成的克制和小心翼翼，能量場微微波動，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和向往。

我沉默了一下，《人類研究觀察手冊》里提到過這種情境，稱之為“資源稀缺導致的自我限制心理”，解決方案是：提供充足供應，消除稀缺感，建立安全感。

我又拿起一塊更大的桂花糕，不由分說地塞進他手里：“現在不同了，吃吧，管夠，李瑜買了很多。”我指了指角落里那個堆滿各種食材和點心的櫥柜——那是李瑜最近新增的“業(yè)務”，用皇帝賞賜的金銀瘋狂采購，美其名曰“改善仙長生活”，實則他自己也樂在其中。

明心看著手里白白胖胖、點綴著金黃桂花的糕點，又看看我，眼眶似乎微微紅了一下，他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咬了起來，動作依舊斯文，但速度明顯快了些。甜甜的香氣彌漫開來，他身上的能量場也漸漸舒展開，透出真實的、屬于少年的滿足和快樂。

“嗯……很甜，很香?！彼÷曉u價道，嘴角沾上了一點碎屑。

“喜歡就好?！蔽尹c點頭，繼續(xù)“品嘗”我的第二塊，感受著口腔里新一輪的化學風暴，“以后你要是想吃了，便常來我這個園中，我這隨時歡迎你?！?/p>

這時，李瑜抱著一堆新買的布料風風火火地走進院子，額上帶著薄汗，臉上卻洋溢著一種充滿活力的紅光。

“仙長！明心小道長也在?。　彼らT洪亮，將布料放在石桌上，“您看看這云錦，這色澤多正！給您裁身新道袍怎么樣？總不能老是這一件……”他說著就上手來摸我的袖子（維度口袋模擬出的布料），被我不動聲色地避開了。

“無需麻煩，此衣……不染塵垢?！蔽医忉尩?。

“哎喲，我的仙長誒，這不是塵垢不塵垢的問題！”李瑜一拍大腿，開始了他的日常“勸諫”，“您現在是什么身份？陛下親口認證的祥瑞仙長！咱們雖不說要穿金戴銀，但總得體面些不是？不能失了排場！您看看哪位得道高人是穿著一身衣服過年的？”

他又轉向明心：“小道長，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明心被問得一懵，嘴里還含著半塊桂花糕，連忙點 頭，含糊不清地應和：“李居士……說得是。”

李瑜得到支持，更加來勁：“就是嘛！還有這伙食！雖說仙長您餐風飲露，但咱們院子里總不能天天就擺些點心果子！我今兒個還訂了上好的青鯉、新下的蓮藕、城外莊子里送來的嫩筍……晚上給您二位露一手，燉個拿手的魚湯！”

他現在完全把自己代入了“仙長府大管家”的角色，并且樂此不疲。他的能量場充滿了忙碌、充實和一種“跟著仙長有肉吃”的踏實幸福感。他用他的方式，努力地經營著這個小院，試圖讓它看起來更符合一個“得道高人”應有的生活標準，盡管我這個高人對此毫無要求。

我看著李瑜興致勃勃地清點采購成果，又看看旁邊小口吃著桂花糕、眼神漸漸變得安然的明心。

一種奇異的感覺涌上心頭。

我原本孤身一“人”降臨此界，只為觀察和學習。如今，卻不知不覺間，身邊聚集了一個把我當靠山和事業(yè)來經營的凡人管家，一個心思純凈、意外成為星際通訊橋梁的小道士。

我們因為各種陰差陽錯和目的聚集在這個小院里：我為能量和觀察，李瑜為生計和成就感，明心為求知和一份純粹的親近。還有一個藏在能量場深處、默默挖礦傳數據的星際探測器。

目的各異，卻奇異地構成了一種……平衡？甚至有點像《手冊》里描述的，“臨時家庭”或“小型社交單元”？

這種感覺……不壞。

甚至比單純吸收能量，更有趣一點。

“李瑜?！蔽议_口。

“哎！仙長您吩咐！”李瑜立刻轉過身。

“魚湯，多放些筍?！蔽腋鶕祿炖锏牟俗V建議補充道，“據說這樣更鮮美?！?/p>

李瑜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笑開了花：“好嘞！包您滿意！明心小道長也留下用飯吧！”

明心受寵若驚，連忙點頭。

夕陽的余暉將小院染成暖金色，界時空樹苗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葉片上的星輝與晚霞交融在一起。

或許，度假就該是這樣。有點小意外，有點小麻煩，還有點……桂花糕的甜香和即將到來的、熱騰騰的魚湯。

——

時間在一種奇異的平衡中悄然流逝。秋去冬來，又至新春。

云京的百姓逐漸習慣了“清微觀旁住著一位不愛見客的海外仙長”的傳聞，熱潮稍退，但敬畏猶在。小院在李瑜的打理下愈發(fā)有了“家”的煙火氣，他熱衷于研究各種美食，把我當成了最高端的美食評測儀（雖然我的評價通常只是“能量反應適中，口感數據已記錄”）。

明心則成了常駐學生，除了修行和幫我“監(jiān)聽”星樞那偶爾冒泡的、冰冷的數據流，大部分時間都在埋頭苦讀我偶爾“憑空”弄出來的、經過數據庫偽裝處理的“海外道藏”（其實是其他文明的哲學和基礎科學摘要）。

我們甚至一起過了個熱熱鬧鬧的年。李瑜張羅了豐盛的年夜飯，明心笨拙地幫著包餃子，我則負責用界時空樹的光芒模擬了一場小型的光影秀，唬得他們連連驚呼。那種圍爐而坐的暖意，那種簡單而直接的快樂，是我數據庫里任何關于“節(jié)日”的詞條都無法完全描述的。

轉眼便是上元燈節(jié)。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整個云京仿佛沉入了一片璀璨的星河。各式各樣的花燈將街道照得亮如白晝，游人如織，笑語喧天。

我、明心、李瑜，也擠在了這歡樂的人潮中。李瑜興奮地指指點點，像個孩子一樣買了好幾種吃食和玩具燈籠。明心跟在我身邊，眼睛亮晶晶的，看著那些巧奪天工的花燈和雜耍表演，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喜悅，那份常年伴著他的早熟謹慎，終于被節(jié)日的暖融沖淡了許多。

“前輩，您看那個走馬燈！畫的是八仙過海！” “仙長！嘗嘗這個糖人！甜得很！” ……

空氣中彌漫著糖稀、香料和人群歡騰的熱浪混合在一起的復雜氣味，能量場里充滿了無目的的、純粹的欣快感。界時空樹苗似乎也受到了感染，在我意識深處輕輕哼唱著愉悅的波動。

這一刻，如此真實，如此溫暖。我?guī)缀跻涀砸逊侨说纳矸荩浤菓矣谔祀H的冰冷注視，沉浸在這片屬于人間的、短暫的星火流光之中。

然而，美好的事物總是易碎。

就在我們站在一座巨大的鰲山燈下，仰頭看著那流光溢彩的仙境樓閣時——

異變陡生！

天空，毫無征兆地，裂開了。

不是比喻。一道漆黑的、扭曲的裂縫憑空出現，如同夜幕被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口子。緊接著，一個冰冷、尖銳、毫無生命氣息的金屬造物——仿佛放大千萬倍的、棱角分明的昆蟲節(jié)肢——猛地從裂縫中探出，精準無比地、帶著毀滅性的氣勢，直刺向我們小院的方向！

是【星樞】！但它根本不是溫和的勘探單元！這攻擊性！這撕裂空間的方式！它是……武裝偵察單位？！或者它一直在偽裝？！

“不好！”我臉色劇變，所有的休閑模式瞬間關閉，能量核心超負荷運轉！

幾乎在同一時間，我感應到院中的界時空樹發(fā)出了尖銳的警報！星樞的目標是它！它要強行奪取這高純度的能量源和現成的維度坐標！

“回去！”我低吼一聲，也顧不得驚世駭俗，能量爆發(fā)，裹起還沒反應過來的明心和李瑜，以遠超常人的速度沖向小院！

當我們趕到時，整個小院已被一種令人窒息的能量力場所籠罩。界時空樹苗光芒狂閃，自主撐起一道護盾，但那冰冷的金屬節(jié)肢正瘋狂地撞擊著護盾，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撕裂聲！更多的金屬結構正試圖從那空間裂縫中擠出來！

“妖孽！休得猖狂！”李瑜雖然嚇得臉色慘白，卻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根頂門杠，紅著眼睛就要沖上去！

“別過去！”我一把拉住他，將他推向明心，“護住明心！去找巡城衛(wèi)！快！”

李瑜愣了一下，看到我從未有過的凝重表情，一咬牙，拉起還在發(fā)懵的明心就往院外跑：“小道長快走！去叫人！”

就在他們轉身的剎那——

砰！！

界時空樹的護盾終于不堪重負，碎裂開來！

那冰冷的金屬節(jié)肢如同毒蛇般刺下，直取樹心！

“休想！”我瞬間擋在樹前，全力調動所有能量，雙手格擋！

轟?。?！

無法形容的巨大沖擊力傳來！我這具精心構造、能模擬人類一切生理反應的身體，在那絕對冰冷的、來自高等星際文明的武裝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紙糊！

劇痛！模擬神經傳來的過量痛苦信號幾乎讓我的處理器宕機！

我聽到骨骼碎裂的脆響（模擬），感受到內臟被震破的沖擊（模擬），溫熱的、帶著鐵銹味的液體從口中、從被撕裂的傷口中洶涌而出（模擬血液）！

我的身體像斷了線的風箏般倒飛出去，重重砸在院墻上，滾落在地。視野開始模糊，能量迅速流失，鮮紅的“血液”迅速染紅了道袍，在地上洇開一大片觸目驚心的痕跡。狼狽，脆弱，與平日里那個云淡風輕的“仙長”判若兩人。

“前……輩？？！?。　?/p>

明心并沒有跟李瑜跑遠，他掙脫了李瑜，折返回來，恰好看到了這令他魂飛魄散的一幕。他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尖叫著撲到我身邊，手足無措地想要捂住那些不斷流血的傷口，眼淚瞬間涌了出來，混合著灰塵和血跡，砸在我的臉上，溫熱而濕潤。

“走……走……”我想推開他，聲音因為身體機能受損而變得嘶啞微弱。星樞的下一次攻擊隨時會來。

“不！我不走！”明心哭喊著，徒勞地試圖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我，仰頭看著那再次揚起的、冰冷的金屬節(jié)肢，眼中充滿了絕望和一種不顧一切的勇氣。

那金屬節(jié)肢頓了頓，似乎掃描了一下明心，判斷為低威脅單位，不予理會，再次刺向界時空樹！

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

我用盡最后的力量，猛地抓住明心的手。意識高度集中，繞過受損嚴重的身體，直接通過接觸，將一段最核心的信息流強行灌輸進他的意識！

沒有時間解釋了！

【明心！聽好！】我的“聲音”直接在他腦中響起，急促而虛弱，【我不是仙！非此界之人！此樹為我歸家之鑰！那天外之物欲奪之！我軀已毀，需返星海，尋找母星……或許再無歸期！】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蘊含的離別之意，如同重錘砸在明心已然崩潰的精神上。他整個人都僵住了，瞳孔放大，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看著我全身狼狽的“血跡”，又看向那棵光芒黯淡的樹。

“不……不會的……前輩……您騙我……”他語無倫次，眼淚流得更兇，根本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真相和告別。什么母星？什么歸家之鑰？他只知道眼前這個教會他許多、給他溫暖、讓他敬慕的人正在流血，正在消失！

他的能量場微弱得像風中的殘燭，卻依舊試圖包裹住我，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

我皺眉，這個小家伙，怎么現在一點都不乖了？

【照顧好自己……和李瑜。】我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后將他猛地推向院外安全的方向！

與此同時，我燃燒起這具身體最后殘存的全部能量，甚至不惜動搖界時空樹的根本，發(fā)出一道刺目的、決絕的強光，猛地射向那冰冷的金屬造物和空間裂縫！

轟?。。。?/p>

劇烈的能量爆炸聲響起！強光吞噬了一切！

明心被氣浪推得跌出院外，最后看到的，是那片吞噬了身影和樹影的、令人絕望的白光，以及耳邊殘留的、那冰冷金屬造物發(fā)出的、扭曲的雜音……

過往種種，在此刻全部像走馬花燈般浮現，明心絕望般搖著頭，他一次又一次試圖沖破我給他特意設下的白膜屏障！

“前輩，你不是說，以后想吃桂花糕了，你這永遠歡迎我嗎！”明心拍打著屏障，歇斯底里喊出這句話，企圖用語言攔下即將“回家”的我。

你騙人。

白光過后，小院一片狼藉。

空間裂縫消失了，冰冷的金屬造物也消失了。，

一同消失的，還有那個總是帶著些許疏離感、卻又會在元夜陪他們看燈的“前輩”，和那棵夜里會發(fā)光的、神奇的樹。

只剩下滿地焦黑的痕跡，和一灘尚未干涸的、刺目的鮮紅。

李瑜帶著巡城衛(wèi)氣喘吁吁地趕來，看到的是空蕩破敗的院落，和跌坐在院門外、失魂落魄、滿臉淚痕、仿佛整個世界都崩塌了的明心。

“仙長……樹……都沒了……”明心抬起頭，眼神空洞，喃喃自語，“他……他說……回家了……”

李瑜如遭雷擊，愣在原地，手里的燈籠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燭火熄滅。

夜空之上，元夕的燈火依舊璀璨，人間喧囂仿佛從未停止。

只是那一片星火流光之下，再也照不見院中那棵溫柔的星之樹，和那個來自異鄉(xiāng)的、努力學著當人的未知體。

故事仿佛突然開始，又倉促地戛然而止。

只留下一個少年道士，懷揣著一個他無法完全理解的、關于星辰與離別的秘密，在往后的漫長歲月里，獨自咀嚼那份元夕之夜突如其來的冰冷與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