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潭墨汁。

家里死寂一片，只有父母房間里傳來父親沉重的鼾聲，以及弟弟夏知均勻輕微的呼吸。

而“我們”的胃，卻像住進(jìn)了一只貪婪的老鼠，用它尖利的牙齒不斷啃噬著胃壁，發(fā)出空洞而灼人的鳴叫。那陣攣般的絞痛一陣緊過一陣，剝奪了最后一絲睡意，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磨人的饑餓感。

冰冷的悔意和更冰冷的現(xiàn)實交織。為什么不要那半塊餅？那點可笑的自尊心在生理最原始的需求面前，不堪一擊。

黑暗中，夏薇的視線不受控制地飄向廚房方向。喉嚨干澀地滾動了一下，又一下。

屈辱感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她喘不過氣。去吃，就是向那個自己怨恨的世界低頭，就是承認(rèn)自己連這點施舍都需要。不去，胃里的火燒火燎幾乎要將她逼瘋。

最終，饑餓碾碎了一切。

她極其緩慢地、像做賊一樣掀開單薄的被子，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每一步都輕得像貓，生怕驚動什么。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臉上燒得厲害，仿佛不是去拿一塊被遺棄的餅，而是去進(jìn)行一樁最卑劣的盜竊。

她溜進(jìn)廚房，灶臺上那半塊酥餅在清冷的月光下，輪廓清晰得刺眼。

她伸出手，指尖碰到那冰冷油膩的表面時，猛地縮回，像是被燙到一樣。恥辱感達(dá)到頂峰。

但胃部的抽搐不容她猶豫。

她猛地抓起那半塊餅，背過身，蜷縮在廚房最陰暗的角落，仿佛這樣就能躲開全世界的目光。

然后，她開始吃。

幾乎是狼吞虎咽，毫無形象可言。干硬的餅渣噎得她直伸脖子，她卻拼命往下咽，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決堤而出，大顆大顆地滾落，混著餅屑，被她胡亂地擦去，又立刻涌出。

她不是在吃，像是在撕咬自己的尊嚴(yán)，吞咽著自己的卑微。每一口都伴隨著無聲的嗚咽和身體抑制不住的顫抖。

那點心的甜味和油味，在無邊的苦澀中，顯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更加反襯出這種“進(jìn)食”的悲慘。

我沉默地感受著這一切。

感受著喉嚨被干硬食物刮過的刺痛，感受著胃囊得到可憐填充時那短暫的可悲滿足，更感受著那幾乎要將她淹沒的、自我厭棄的洪流。

人類啊……

……

第二天在學(xué)校，那半塊餅帶來的能量早已消耗殆盡。饑餓感依舊如影隨形，加上昨夜的情緒崩潰，夏薇顯得更加蒼白虛弱，像一棵被霜打蔫了的小草。

課間，她只是想快點去廁所，卻在樓梯拐角被三個女生堵住了。

為首的叫王婷，家里條件不錯，平時就看不起夏薇。

“喲，這不是夏薇嗎？昨天我新買的自動鉛筆不見了，是不是又‘借’走了呀？”王婷抱著胳膊，語氣嘲諷，特意加重了“借”字。

“我沒有……”夏薇低著頭，聲音細(xì)若蚊蚋，下意識地想繞開。

另一個女生故意撞了她一下，把她逼回墻角。“搜搜看唄，誰知道呢？你又不是第一次了?！?/p>

臟兮兮的手朝著她洗得發(fā)白的校服口袋伸來。屈辱和恐懼讓夏薇渾身僵硬，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連推開對方的勇氣都沒有。

【干擾她們！】我的意識瞬間繃緊。雖然能量微弱，但制造一點小麻煩或許可以——比如讓旁邊欄桿突然發(fā)出異響。

忽然——

“你們干什么！”

一個略顯稚嫩卻強裝兇狠的聲音響起。

夏知不知從哪里沖了出來，手里竟然攥著一根不知道從哪個掃帚上拆下來的、細(xì)細(xì)的木棍。他個子不高，身體也不算壯實，此刻卻像只被激怒的小獸，擋在夏薇身前，雖然小腿肚子都在微微發(fā)抖，但還是把木棍對準(zhǔn)了那幾個女生。

“不準(zhǔn)欺負(fù)我姐姐！”

那幾個女生愣了一下，隨即爆發(fā)出夸張的嘲笑。

“哎呦喂，哪兒來的小豆丁？” “還想英雄救美??？滾開！” 王婷嗤笑一聲，隨手一揮就打掉了夏知手里的木棍，力道不大，但侮辱性極強?！靶∑êⅲ贿呁嫒?！”

夏知的臉?biāo)查g漲得通紅，撿起木棍還想沖上來，卻被另一個女生推了一把，踉蹌著差點摔倒。

但他很快又站穩(wěn)了，依舊固執(zhí)地?fù)踉谙霓鼻懊?，盡管眼睛里已經(jīng)有了害怕的水光。

那幾個女生似乎也覺得無趣了，罵了幾句“窮鬼姐弟”、“有毛病”，便嬉笑著離開了。

危機解除。

走廊里只剩下姐弟兩人。

夏薇看著弟弟那瘦小的、還在微微發(fā)抖的背影，看著他手里那根可笑的、毫無用處的木棍，看著他因為害怕而發(fā)紅的耳朵……

一股極其復(fù)雜的情緒猛地沖垮了她的理智！

不是感激。

是更洶涌的憤怒、屈辱、怨恨和無處發(fā)泄的委屈！

她猛地一把推開夏知！

力氣之大，讓毫無防備的夏知直接摔倒在地，手肘磕在冰冷的地磚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你以為你是誰？！英雄嗎？！”夏薇像是要把昨夜和剛才所有的屈辱都發(fā)泄出來，眼淚決堤般涌出，指著摔在地上的弟弟，口不擇言地哭罵，“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要不是你！我怎么會……我怎么會……” 她想說“我怎么會淪落到要偷吃你剩下的東西”，但這話太羞恥，太刻毒，卡在喉嚨里說不出來，只能化作更洶涌的眼淚和怨恨。

“你滾！滾?。∥也幌肟匆娔?！你和你爸媽一樣！都討厭！我最討厭你了！”她嘶吼著，每一個字都像刀子，既捅向弟弟，也捅向她自己。

為什么來的是他？為什么偏偏是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狽的樣子？為什么他明明什么都有，卻還要來施舍這點可笑的保護(hù)？這比被那些女生欺負(fù)更讓她難受一百倍！

夏知被她罵得愣住了，坐在地上，忘了爬起來，忘了手上的疼，只是呆呆地看著姐姐崩潰痛哭的樣子，眼圈也迅速紅了起來。他不明白，自己只是想保護(hù)姐姐，為什么她會這么生氣，這么恨他。

巨大的委屈和罪惡感吞噬了夏薇。她恨弟弟的出現(xiàn)提醒了她的不堪，恨自己控制不住的情緒，更恨這個無法掙脫的、令人絕望的處境。

她最后瞪了弟弟一眼，那眼神充滿了復(fù)雜的痛苦和怨恨，然后猛地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跑開了，只留下夏知一個人不知所措地坐在冰冷的角落里。

我感受著夏薇逃離時那顆被痛苦和自責(zé)瘋狂撕扯的心，以及原地那個男孩茫然又受傷的細(xì)小啜泣聲。

這個“片葉”世界的情感負(fù)荷，果然沉重得超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