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教室里只剩下夏知壓抑不住的、細碎的抽泣聲，和他那單薄肩膀無法控制的顫抖。他依舊保持著那個近乎九十度的鞠躬，小小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仿佛下一秒就要斷裂。

李老師臉上的驚訝逐漸化為一種極其復雜的表情。她看看嚇得快暈過去卻死扛著的夏知，又看看他身后那個臉色慘白、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的夏薇。

她教了這么多年書，不是看不出這孩子笨拙謊言下的維護，也不是猜不到那敞開的書包里可能隱藏的真相。

空氣沉重得能壓垮人的脊梁。

許久，李老師輕輕地、幾乎是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那口氣里包含了太多東西——無奈，了然，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她走上前，沒有先去看夏薇的書包，而是伸出手，輕輕扶住了夏知不斷顫抖的肩膀。

“好了，夏知，先站好。”她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溫和，并沒有預想中的嚴厲斥責。

夏知被她碰到，嚇得猛地一哆嗦，卻不敢直起身，只是淚眼婆娑地、驚恐地抬頭看著她，嘴唇哆嗦著，依舊重復著那句“是我拿的”。

李老師卻搖了搖頭，目光越過他，落在了夏薇臉上。那目光不再帶著審視，而是變得深沉，帶著一種成年人看透世事后的疲憊和……某種決定。

“夏薇，”她平靜地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敲在死寂的空氣里，“幫老師把圍巾拿出來，好嗎？”

這句話像一道赦令，又像一道最終的判決。

夏薇的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她像是提線木偶般，動作僵硬地、緩慢地，從書包里掏出那條柔軟的藍色圍巾。羊絨的觸感此刻變得無比滾燙，灼燒著她的指尖，她的良心。

她不敢看李老師，也不敢看弟弟，只是死死地盯著地面，仿佛那里能裂開一條縫讓她鉆進去。

李老師接過圍巾，仔細地撫平上面并不存在的褶皺，然后將其輕輕搭在了臂彎。她再次看向姐弟二人。

“以后……”她頓了頓，目光在夏薇低垂的頭頂和夏知依舊惶恐的臉上掃過，“不要再開這種玩笑了。東西不能亂拿，知道嗎？”

她沒有用“偷”這個字。

她選擇了相信夏知那個漏洞百出的“玩笑”說法。

夏知猛地點頭，眼淚甩得到處都是，哽咽著說：“知…知道了老師…對不起…再也不敢了…”

李老師點了點頭，最后深深地看了夏薇一眼，那眼神似乎想傳達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再說。她拿著圍巾，轉(zhuǎn)身離開了教室。

腳步聲漸行漸遠，直到徹底消失在教學樓的盡頭。

緊繃到極致的弦，猛地松開。

夏知腿一軟，直接癱坐在地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頭，開始后知后覺地、放聲大哭起來，釋放著剛才積壓的極致恐懼。

而夏薇，依舊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還保持著遞出圍巾的姿勢。李老師最后那個眼神，那句輕飄飄的“不要再開這種玩笑了”，像一把鈍刀子，反復切割著她的神經(jīng)。

她為什么不拆穿？

她為什么就這么走了？

她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她以后會怎么看我？

無數(shù)的念頭在她腦海里瘋狂沖撞。

但最終，所有這些，都被那個擋在她身前、渾身發(fā)抖卻大聲喊著“是我干的”的小小身影覆蓋了。

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低下頭，看著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弟弟。

他哭得那么傷心，那么委屈，仿佛剛才被懷疑、被推搡、被逼著撒謊承擔罪責的人是他?？擅髅鳌鲥e事的是她。想偷東西的是她。推開他的是她。

為什么……他要做到這種地步？

那股尖銳的刺痛感再次襲來，比饑餓更清晰，比怨恨更刻骨。

她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想問，想罵，想讓他別再管她，想讓他滾……

但最終，她只是慢慢地蹲了下去，伸出手，極其笨拙地、僵硬地，拍了拍弟弟不斷顫抖的、瘦弱的背脊。

動作生疏得近乎滑稽。

夏知的哭聲頓了一下，抬起哭得紅腫的眼睛，茫然又無措地看著她。

夏薇猛地站起身，粗聲粗氣地、幾乎是惡狠狠地低吼了一句：

“別哭了！吵死了！”

說完，她一把抓過地上散落的、那個破舊的書包（里面已經(jīng)空空如也），看也不看弟弟，幾乎是落荒而逃地沖出了教室。

她跑得很快，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

但這一次，那冰冷的恐懼和憤怒似乎被什么東西絆住了腳步。

那東西沉甸甸的，壓在她的心口，壓在她的胃里，甚至比饑餓更讓她難以忍受。

我（主角）清晰地感知到，那根界時空樹的枝丫，在經(jīng)歷了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鬧劇和夏薇此刻復雜難言的沉默后，不再是顫動，而是散發(fā)出了一種……極其微弱的、卻異常平穩(wěn)的、溫暖的光芒。

它似乎，從這片混亂而痛苦的精神泥沼中，汲取到了某種意想不到的、關于“承擔”與“維護”的……微弱養(yǎng)分。

而夏薇一路狂奔，直到再也跑不動，才扶著一棵行道樹劇烈地喘息。

眼淚，終于后知后覺地、洶涌地滾落下來。

不是因為餓。 不是因為怕。 甚至不是因為被原諒。

只是因為那個笨蛋弟弟。

夏薇幾乎是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挪回家的。臉上的淚痕早已被風吹干，只剩下緊繃的澀意和眼眶的紅腫。腦子里依舊亂糟糟的，塞滿了教室里的驚魂未定、弟弟的眼淚、老師那意味深長的目光，以及……心口那股沉甸甸、讓她無所適從的陌生酸脹感。

她推開那扇吱呀作響、永遠透著一股霉味的家門，低垂著頭，只想立刻鉆進那個能隔絕一切的角落。

然而，屋內(nèi)的氣氛卻不同往常。

父親罕見地沒有立刻躺到他那張破舊的躺椅上，母親也沒有在廚房忙碌。兩人都坐在那張油膩的方桌旁，臉色是如出一轍的沉悶和一種……下定決心的冷漠。

夏薇的心下意識地一緊，一種不好的預感悄然爬上脊背。

“回來了？”母親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聲音干巴巴的，沒有任何溫度。

夏薇含糊地“嗯”了一聲，想貼著墻邊溜進里屋。

“站住。”父親開口了，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過來，有事跟你說?！?/p>

夏薇僵在原地，手指下意識地摳緊了破舊的書包帶。她慢慢挪到桌邊，不敢坐下，也不敢看他們。

母親清了清嗓子，像是要宣布什么重大決定，語氣平板得像在念悼詞：“小薇啊，你也這么大了，該懂點事了?！?/p>

夏薇的心猛地往下沉。

“家里的情況，你也看到了。”父親接口，手指煩躁地敲著桌面，“就我這點工資，養(yǎng)活這一家四口，難。你弟弟以后讀書、娶媳婦，哪樣不要錢？”

夏薇的指尖冰涼，她似乎已經(jīng)猜到他們要說什么了。

母親嘆了口氣，那嘆息里聽不出多少真情實感的為難，更像是一種程式化的鋪墊：“你成績也就那樣，讀下去也是浪費錢。隔壁街老劉家的廠子還在招工，包吃包住，一個月還能拿回來一千多塊。”

她頓了頓，終于說出了那句最終判決：“我們商量好了，這學期讀完，你就別去了。跟你劉叔去廠里干活，也好幫襯幫襯家里，給你弟弟攢點學費?！?/p>

轟——！

如同一個炸雷在腦海里爆開！

夏薇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不讀書了？

去打工？

她才十四歲！她甚至還沒初中畢業(yè)！

她知道家里窮，知道父母偏心，可她從未想過……他們會直接斷掉她的路！把她像一件多余的物品一樣，丟進那個傳說中機器轟鳴、暗無天日的工廠里，用她那還沒完全長開的身體，去換那一個月一千多塊的“幫襯”？

巨大的震驚和恐懼如同冰水，瞬間澆滅了方才所有復雜的情緒，只剩下徹骨的寒冷和絕望。

“不……”她終于從喉嚨里擠出一點嘶啞的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我……我想讀書……”

“讀書？讀什么書！”父親猛地一拍桌子，震得上面的碗筷哐當作響，臉上露出慣常的不耐和戾氣，“女孩子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早晚是別人家的人！能掙錢貼補家里才是正經(jīng)！”

“可是……弟弟他……”夏薇徒勞地想爭辯，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你弟弟能一樣嗎？他是男孩！他是要給我們老夏家傳宗接代的！”母親聲音陡然尖利起來，仿佛夏薇提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你當姐姐的，為他付出點不是應該的嗎？怎么這么不懂事！”

“應該的……應該的……”夏薇喃喃地重復著這幾個字，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發(fā)抖。所有的委屈、不甘、憤怒在這一刻轟然決堤！

為什么總是她？ 為什么好吃的給弟弟？為什么新衣服給弟弟？為什么連讀書的機會也要剝奪了去“幫襯”弟弟？ 她就活該挨餓？活該穿舊衣服？活該像垃圾一樣被丟出去換錢嗎？

“我不去！”她猛地尖叫起來，積壓了十四年的怨恨和絕望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眼淚瘋狂涌出，“憑什么！憑什么讓我去！你們就知道弟弟！我也是你們的女兒啊！你們有沒有想過我！有沒有！”

她像瘋了一樣哭喊著，捶打著冰冷的桌面，瘦弱的身體因為激動而搖搖欲墜。

父母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激烈反應驚住了，隨即是更大的怒火。

“反了你了！還敢頂嘴！”父親猛地站起來，揚手就要打下來。

“打啊！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也不去！”夏薇徹底豁出去了，仰起臉，閉著眼尖叫，臉上滿是淚水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瘋狂。

就在這時——

“砰！”家門被猛地推開。

剛放學回來的夏知站在門口，顯然被屋里的景象嚇呆了。他看著狀若瘋狂的姐姐，揚手要打的父親，和一旁冷臉的母親，小臉瞬間變得慘白，手里的書包“啪”地掉在地上。

屋內(nèi)的混亂因為這意外的打斷驟然一靜。

夏薇所有的力氣仿佛都在那一刻耗盡了。她看著門口嚇傻了的弟弟，看著這個她怨恨又嫉妒、此刻卻目睹了她最不堪一幕的弟弟，一股巨大的、無法形容的悲涼和絕望徹底淹沒了她。

她不再哭喊，不再爭辯，只是猛地推開擋在眼前的父親，踉踉蹌蹌地沖回那個陰暗潮濕的、屬于她的角落，重重地撲倒在冰冷的板床上，將臉深深埋進散發(fā)著霉味的被子里，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卻再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她的人生，還沒開始，就已經(jīng)看到了盡頭——在那冰冷的機器聲中，耗盡所有，去照亮弟弟的前程。

冰冷的絕望，如同最深的海水，將她徹底吞噬。

而我感受著這具身體內(nèi)部那足以摧毀一切的悲慟和死寂，那界時空樹的枝丫，也仿佛被這極致的負面情緒所浸染，光芒變得黯淡，微微顫動起來。

這個“片葉”世界的風暴，遠比想象中更加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