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家休憩的暖意如同短暫停泊的港灣。唐林落的身體在沈肆清近乎偏執(zhí)的精心調(diào)養(yǎng)下,終于恢復了七八分往日的硬朗,眼底的青黑褪去,臉頰也重新有了血色。然而,刑警骨子里的敏銳和對父親失蹤案深入骨髓的執(zhí)念,讓他無法長久沉溺于安寧。那份“雨夜屠夫”結(jié)案后的短暫松弛,很快被一種更深沉的焦躁取代——他需要回到戰(zhàn)場,回到追尋父親下落的軌道上。
沈肆清對此心知肚明。他沒有阻攔,只是在唐林落重新穿上那身筆挺警服、準備出門歸隊的前夜,沉默地替他整理好領口,將一個溫熱的、裝著中藥保溫杯的袋子塞進他手里,聲音低沉:“按時喝。感覺不對,立刻給我打電話?!?/p>
唐林落握住他的手,指尖帶著薄繭和熟悉的微涼。他看著沈肆清鏡片后沉靜卻難掩憂色的眼睛,鄭重地點頭:“知道了,沈醫(yī)生。命是你的,我惜著呢?!?/p>
歸隊后的日子忙碌而有序。積壓的案卷需要處理,“雨夜屠夫”的后續(xù)司法程序需要跟進。唐林落努力扮演著高效干練的重案組組長角色,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閑暇時手指無意識地敲擊桌面,屏幕上搜索框里一次次輸入又刪掉的“CL組織”、“唐振聲(父名)失蹤案”、“基因密碼”……這些無聲的動作,暴露著他內(nèi)心的暗涌。
沈肆清也回歸了手術臺和病房的節(jié)奏。高強度的手術、門診、教學、科研,將他的時間填滿。然而,無論多忙,他手機里唐林落的定位共享始終開著,每日定時的“喝藥”提醒雷打不動。晚上回到家,無論多晚,他總會等,直到聽見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懸著的心才會悄然落地。那份始于清華園、刻入骨血的守護,早已成為他生命本能的一部分。
平靜的表象在一周后被一個看似尋常的報警電話打破。
深夜,11點47分。市局刑偵支隊燈火通明。
報警中心轉(zhuǎn)來的信息很簡單:城北廢棄的“紅星”冷凍廠廠區(qū)內(nèi),巡邏保安發(fā)現(xiàn)一輛異常停放的白色廂式冷藏車,車廂門虛掩,散發(fā)出濃烈異味。保安靠近查看時,被車廂內(nèi)景象嚇得魂飛魄散,立即報警。
唐林落帶隊趕到時,現(xiàn)場已被先期到達的派出所民警拉起警戒線。廢棄廠區(qū)荒草叢生,破敗的廠房在慘白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的陰影,如同巨大的怪獸骸骨??諝庵袕浡还设F銹、塵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腐敗甜腥的冰冷氣息。
那輛白色冷藏車孤零零地停在廠區(qū)中央的空地上,像一口巨大的金屬棺材。車廂后門果然虛掩著,一道縫隙里透出冷藏車內(nèi)部幽暗的光。
唐林落戴上手套和口罩,示意技術隊做好準備。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夾雜著那股怪異的味道涌入肺腑,讓他胸腔深處那點舊傷隱隱作痛。他壓下不適,伸手,猛地拉開了沉重的車廂門!
“嘶——”
即使早有心理準備,眼前的景象依舊讓在場經(jīng)驗豐富的刑警都倒吸一口涼氣。
冷藏車廂內(nèi)壁凝結(jié)著厚厚的白霜,寒氣撲面而來,如同打開了一座冰窟。慘白的LED頂燈照亮了車廂內(nèi)部。里面沒有貨物,只有……人。
橫七豎八,如同被隨意丟棄的凍肉。一共六具尸體,四男二女,年齡在二十到四十歲之間。他們?nèi)沓嗦?,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青紫色,體表覆蓋著冰晶,肢體扭曲僵硬,表情凝固在極度的驚恐和痛苦之中。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們的身體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新鮮手術切口,縫合粗糙,仿佛被拙劣地開膛破肚后又草草縫上。一些切口甚至還在緩慢地滲出暗紅色的、半凝固的血漿,在冰霜的背景下顯得格外刺目。
“器官摘除!”一個年輕的刑警忍不住低呼出聲。
唐林落眼神冰冷如鐵,強壓下胃里的翻騰。他銳利的目光掃過車廂內(nèi)部,不放過任何細節(jié)。突然,他的視線定格在車廂內(nèi)側(cè)壁靠近車頭的位置。
那里,在厚厚的冰霜之下,似乎刻著什么東西。痕跡很新,像是用尖銳的硬物在金屬內(nèi)壁上用力劃出來的。
他示意技術隊拍照取證,自己則小心地靠近,用戴著手套的手指,輕輕拂去那一片區(qū)域覆蓋的冰霜。
隨著冰屑簌簌落下,幾個歪歪扭扭、卻帶著一種瘋狂執(zhí)拗的字符顯露出來:
“CL-7”
下面,似乎還有一串更小、更潦草,幾乎被冰霜完全覆蓋的符號。
唐林落的心跳,在看清那三個字符的瞬間,如同被重錘狠狠擊中!
**CL!**
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比冷藏車的寒氣更甚!無數(shù)個深夜在電腦前翻查父親失蹤案卷宗時看到的“CL組織(疑)”、“關聯(lián)不明”、“線索中斷”等字樣,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燙穿了他的理智!
父親失蹤前最后留下的線索,那串復雜到令人絕望的基因密碼片段,他耗費心血甚至差點搭上性命去破譯的東西……父親筆記本邊緣潦草寫下的“CL”縮寫……所有塵封的、如同蛛網(wǎng)般盤根錯節(jié)的線索,在這一刻,因為這車廂內(nèi)壁刻下的“CL-7”,被一根冰冷的、帶著血腥氣的線,驟然串聯(lián)了起來!
“頭兒?”張副隊注意到唐林落瞬間煞白的臉色和僵硬的背影,擔憂地靠近。
唐林落猛地回過神,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和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嘶吼。他指著那串字符,聲音因為極致的克制而嘶啞變調(diào):“重點!把這串字符完整提??!還有下面那行小字!快!”
技術隊員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清除覆蓋的冰霜。唐林落退后一步,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扶住冰冷的車廂壁,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手套傳來,卻無法熄滅他心中驟然燃起的、混雜著狂喜、憤怒和深入骨髓恐懼的火焰。
CL組織!父親!七年了…不,是十七年!他終于…摸到了實質(zhì)性的線索!就在這地獄般的冷藏車里!
當下面那行小字被完整清理出來時,唐林落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沖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
那不是文字,也不是數(shù)字。
那是一串由字母A、T、C、G組成的、他刻骨銘心的——基因序列片段!雖然只有短短十幾位,但那排列組合的方式,那獨特的標記符號…與他父親失蹤前留下的那串冗長密碼中的一部分,高度吻合!
“噗——”一口腥甜毫無預兆地涌上喉頭!唐林落猛地捂住嘴,劇烈的嗆咳爆發(fā)出來,身體劇烈地顫抖,眼前陣陣發(fā)黑。
“頭兒!”“唐隊!”驚呼聲響起。張副隊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唐林落擺擺手,強行咽下喉頭的腥甜,推開張副隊的手,眼神卻死死盯著那串暴露在慘白燈光下的基因序列,如同瀕死的野獸盯著獵物,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
“封鎖現(xiàn)場!最高級別!所有接觸人員隔離問話!尸體立刻送市局法醫(yī)中心!我要最詳細的尸檢報告!快!”他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狂暴的威嚴。
市局法醫(yī)中心,解剖室。無影燈慘白刺眼。
六具冰冷的尸體整齊地排列在解剖臺上,寒氣尚未完全散去,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福爾馬林和血腥混合的死亡氣息。唐林落隔著厚厚的觀察窗玻璃,臉色比解剖臺上的尸體好不了多少。他拒絕了休息,固執(zhí)地守在這里,目光死死盯著主刀臺。
主刀的人,正是沈肆清。
接到緊急支援電話時,沈肆清剛結(jié)束一臺長達六小時的心臟移植手術。他甚至來不及換下被汗水浸透的手術服,只在外面匆忙套了一件無菌服,便驅(qū)車趕到了市局法醫(yī)中心。當他看到觀察窗后面色慘白、眼神卻燃燒著駭人火焰的唐林落時,心猛地沉了下去。尤其是在看到冷藏車內(nèi)壁提取的照片——那清晰的“CL-7”和下面那串基因序列時,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CL組織!唐振聲!基因密碼!
沈肆清瞬間明白了唐林落此刻的狀態(tài)意味著什么。那是十七年追尋終于觸摸到實體線索的狂喜與恐懼交織,是舊傷復燃的前兆,更是將自己再次推向危險邊緣的信號!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戴上口罩、護目鏡、雙層手套,全副武裝地站到了主刀臺前。此刻,他不是一個擔憂愛人的伴侶,而是北醫(yī)三院最頂尖的胸外科專家,是被市局緊急借調(diào)來協(xié)助破獲這起駭人聽聞的器官盜取、疑似連環(huán)殺人案的法醫(yī)顧問。
手術刀在他手中閃爍著冰冷的光澤。他的動作精準、穩(wěn)定、高效,帶著職業(yè)性的絕對冷靜。切開皮膚,分離組織,探查體腔…他仔細檢查每一處切口的位置、深度、手法,尋找器官摘除的痕跡和可能殘留的線索。
“死者均為青壯年,無明顯致命外傷。體表多處手術切口,集中于腹腔和胸腔,切口邊緣整齊,但縫合極其粗糙,非專業(yè)外科醫(yī)生所為,更像是…流水線作業(yè)?!鄙蛩燎迩謇涞穆曇敉高^擴音器傳到觀察室,清晰而穩(wěn)定,“初步判斷,主要被摘取的器官包括腎臟、肝臟部分組織以及…眼角膜。摘除手法…粗暴?!?/p>
他小心地提取著切口附近的組織樣本、縫合線殘留物以及體腔內(nèi)可能殘留的微量生物痕跡。他的目光銳利如鷹,不放過任何細微的異常。
突然,他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在解剖第三具男性尸體(編號3)的心臟時,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心包腔內(nèi)壁,靠近主動脈根部的位置,似乎有極其細微的、不同于正常組織的紋理變化。
他示意助手遞來高倍放大鏡和特殊光源。在強光和放大下,一個極其微小、近乎透明的六邊形雪花狀印記顯露出來!印記極其淺淡,像是某種特殊的生物凝膠或熒光標記,若非沈肆清超凡的眼力和對細節(jié)的苛求,幾乎不可能被發(fā)現(xiàn)!
沈肆清的心臟猛地一跳!他不動聲色地提取了印記所在的心包組織樣本,標記好。
解剖繼續(xù)進行。在檢查編號6的女性死者時,沈肆清的目光掃過她僵硬的左手小指內(nèi)側(cè)。那里,似乎有一小塊皮膚的顏色異常深,像是陳舊性疤痕,但形狀又過于規(guī)則。他湊近仔細觀察,并用鑷子輕輕刮去表面的冰霜和污漬。
一個清晰的、由細密針孔組成的烙印顯現(xiàn)出來——“CL-7”!與冷藏車內(nèi)壁刻下的一模一樣!這絕非巧合!
解剖室內(nèi)一片死寂。沈肆清直起身,透過護目鏡看向觀察窗后的唐林落。唐林落顯然也看到了那個烙印,他的拳頭死死攥緊,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身體緊繃得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眼神里是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和…一絲看到獵物的瘋狂興奮。
沈肆清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太熟悉這種眼神了。七年前實驗室里那個咳血也要破譯密碼的少年,此刻在這個男人眼中徹底復活了。而這一次,他面對的,是比基因密碼更兇險、更血腥的敵人!
“沈主任?”旁邊的法醫(yī)低聲詢問。
沈肆清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聲音平穩(wěn):“編號3號死者心包發(fā)現(xiàn)不明印記,編號6號死者左手小指內(nèi)側(cè)發(fā)現(xiàn)‘CL-7’烙印。建議立刻送檢印記組織,進行成分分析和DNA殘留提取。所有尸體進行全身X光及CT掃描,排查體內(nèi)是否藏有異物或追蹤器。重點檢查口腔、鼻腔、直腸等隱蔽處?!?/p>
他的指令清晰而專業(yè)。然而,當他再次看向唐林落時,那目光里充滿了無聲的警告:冷靜!唐林落!這不是你一個人能沖上去解決的!
唐林落隔著玻璃與他對視,眼中的火焰沒有絲毫減退,反而因為新線索的出現(xiàn)燒得更旺。他對著通話器,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技術隊!立刻追蹤這輛冷藏車的所有信息!牌照、車架號、GPS軌跡!查它從哪里來!最后一次正規(guī)停放在哪里!所有相關監(jiān)控,給我翻個底朝天!重點排查與‘紅星’冷凍廠、與醫(yī)療廢棄物處理、與非法器官移植可能相關的區(qū)域!”
他轉(zhuǎn)身,不再看解剖室,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背影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父親的線索、CL組織的陰影、六條無辜的生命…如同三股巨大的漩渦,將他狠狠吸向未知的深淵。
沈肆清看著愛人消失在觀察室門口的背影,手中的手術刀無意識地收緊。冰冷的金屬觸感提醒著他現(xiàn)實的殘酷。他低頭,看著解剖臺上那具刻著“CL-7”烙印的女尸,又看了看手中那份心包組織的提取樣本。
CL組織…他們不僅盜取器官,還在受害者體內(nèi)留下印記,甚至在活人身上烙印編號?這絕非簡單的犯罪集團!這更像是一種…標記、一種實驗、一種冷酷的宣告!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寒意籠罩了沈肆清。他意識到,唐林落這次追尋的,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基因密碼,而是一個隱藏在黑暗深處、手段殘忍、組織嚴密、且極可能與唐父失蹤有著直接關聯(lián)的龐然大物!唐林落那不顧一切的姿態(tài),讓他仿佛看到了愛人正獨自沖向一個布滿致命陷阱的黑暗叢林。
他拿起通話器,聲音低沉而堅定,是對著技術隊的指令,更是對那個已經(jīng)沖入風暴中心的男人的隔空警告:
“通知痕檢和物證科,冷藏車內(nèi)部,尤其是刻字區(qū)域,進行更細致的微量物證提??!兇徒可能留下了皮屑、毛發(fā)、衣物纖維!還有,”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立刻將冷藏車車廂內(nèi)發(fā)現(xiàn)的基因序列片段,與數(shù)據(jù)庫中唐振聲失蹤案相關生物信息進行比對!優(yōu)先級最高!”
命令下達后,沈肆清摘下手套,走到觀察窗邊,望著唐林落消失的方向。冰冷的玻璃映出他凝重如鐵的面容和金絲眼鏡后翻涌著驚濤駭浪的眼睛。
“唐林落…”他無聲地默念,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劃過,“你找你的答案…但這一次,黑暗里的東西,比死神更兇險。我…還守得住你嗎?”
解剖室里,無影燈依舊慘白地亮著,照在六具沉默的尸體上,也照在沈肆清如同雕塑般挺直卻孤寂的脊背上。冷藏車里的基因密碼,如同一把沾血的鑰匙,終于打開了通往CL組織黑暗王國的大門,而門后的血腥與恐怖,才剛剛顯露冰山一角。一場跨越十七年、賭上摯愛與生命的終極追獵,在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寒夜中,正式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