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臘月,一場鵝毛大雪連下了三日,將紫禁城裹得嚴(yán)絲合縫。儲秀宮西配殿的后巷里,積雪沒過了宮女們的鞋尖,管事嬤嬤王婆子叉著腰站在廊下,手里的戒尺在掌心敲得“啪啪”響,目光最后落在縮在角落的余鶯兒身上:“余丫頭!還愣著干什么?倚梅園的雪再不掃,主子們賞梅時瞧見臟污,仔細(xì)你的皮!”
余鶯兒猛地回神,忙攥緊手里的竹掃帚。她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灰布棉襖,領(lǐng)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邊,針腳處甚至露出了里面泛黃的棉絮。寒風(fēng)像無數(shù)根細(xì)針,順著衣料的縫隙往骨縫里鉆,凍得她牙齒忍不住打顫,連呼吸都帶著白霧。
她本是江南蘇州府人,三年前跟著江南織造府的繡品入宮。那時她剛滿十六歲,一手蘇繡技藝在織造府的繡女中數(shù)一數(shù)二,繡的《百鳥朝鳳圖》還被織造府總管夸贊“有靈氣”。
原以為能憑這手藝進浣衣局或是尚衣局,謀個安穩(wěn)差事,卻因性子太直——有次王婆子想讓她把剛繡好的并蒂蓮帕子送給儲秀宮的李公公“打點關(guān)系”,她直言“帕子是給主子繡的,不能私相授受”,便被王婆子記了仇。沒過幾日,王婆子就以“繡品針腳歪斜,沖撞主子”為由,把她貶去做了最低等的灑掃宮女,這一待,便是兩年。
從儲秀宮到倚梅園,要穿過三條長巷。雪下得急,腳下的青石板路結(jié)了層薄冰,余鶯兒走得小心翼翼,好幾次腳下打滑,都靠著手里的掃帚才勉強站穩(wěn)。
她望著漫天飛雪,忽然想起蘇州的冬天——那時爹娘還在,家里的小院種著兩株臘梅,每到下雪天,爹爹會把她裹在厚厚的棉襖里,抱著她在梅樹下賞雪,還會教她念“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娘親則在屋里煮著桂花糖粥,甜香混著臘梅的清冽,能飄出半條街??扇缃?,爹娘在她十四歲那年相繼病逝,留下她孤身一人,連一碗熱粥都成了奢望。
倚梅園里,臘梅開得正盛。東側(cè)的朱砂梅艷得像燃著的火,花瓣邊緣泛著淺粉,在白雪映襯下格外奪目;西側(cè)的素心梅白得似雪,花瓣中心卻藏著一點鵝黃,湊近了能聞到清雅的香氣;還有幾株磬口梅,花瓣呈金黃色,花型飽滿,被積雪壓得微微下垂,風(fēng)一吹,花瓣上的雪粒簌簌落下,沾在余鶯兒的發(fā)梢和睫毛上,涼絲絲的。
她拿起掃帚,彎腰開始推雪。竹掃帚的柄凍得發(fā)涼,握在手里像握著一塊冰。她不敢慢——王婆子說過,若天黑前掃不完這半畝梅園,今晚便要她在廊下凍一夜,連那碗摻了沙子的糙米飯都沒得吃。
雪越下越大,剛掃出的青石板路,眨眼間又積了一層薄雪。余鶯兒的手凍得發(fā)紫,指關(guān)節(jié)僵硬得幾乎彎不過來,臉頰也凍得通紅,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掃到東側(cè)廊下時,實在撐不住,便靠在朱紅柱子上歇口氣,從懷里摸出個干硬的窩頭——這是她今日的午飯,早上從膳房領(lǐng)的,早就涼透了,咬一口能硌得牙酸,可她還是小口小口地啃著,至少能填填肚子,抵擋幾分寒意。
“這梅開得倒好,就是雪壓得沉了些?!?/p>
清潤的男聲忽然在身后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