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的餐桌像個緊繃的弦，誰都知道那根弦隨時可能斷裂，卻沒人愿意先伸手去松一松。
黎薇扒拉著碗里的米飯，味同嚼蠟。清蒸魚的腥味鉆進(jìn)鼻腔，讓她胃里一陣翻涌——那是林慧今天特意做的，說什么“秋天吃點魚補(bǔ)身體”，卻忘了她從小就不碰帶腥味的東西。
林慧似乎沒察覺她的抗拒，夾了一大塊魚腹放進(jìn)她碗里，笑得一臉“慈愛”：“薇薇，多吃點，這魚是你黎叔特意讓人從江邊送來的，新鮮得很?！?/p>
魚肉在碗里躺著，白花花的，像塊沒溫度的冰。黎薇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沒動。
“怎么不吃??？”林慧又開口了，語氣里添了點不易察覺的委屈，“是不是阿姨做的不合胃口？也是，我哪有你親媽手藝好……”
“林慧！”黎志宏皺了皺眉，語氣帶著點警告，卻更像是在安撫，“吃飯呢，說這些干什么?！?/p>
“我就是覺得委屈嘛?！绷只鄣拖骂^，聲音悶悶的，“我想對薇薇好，可她總不領(lǐng)情……”
黎薇抬起頭，看著林慧那副泫然欲泣的樣子，突然覺得無比可笑。這副楚楚可憐的姿態(tài)，她演了快兩年，難道不累嗎？
“我沒讓你對我好?！彼芽曜油郎弦慌模曇舨淮?，卻帶著刺骨的寒意，“還有，別總提我媽。你不配?！?/p>
“薇薇！”黎志宏的聲音陡然拔高，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來，“怎么跟你阿姨說話呢！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
“我沒規(guī)矩？”黎薇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爸，你看清楚，是誰先在這裝可憐博同情的？是她自己要往我媽身上湊，我有什么辦法？”
“我沒有！”林慧猛地抬起頭，眼眶紅了，“我只是想讓你接受我，我們好好過日子……”
“好好過日子？”黎薇的聲音陡然尖銳起來，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渾身的刺都豎了起來，“怎么好好過？看著你用我媽留下的東西，住著我媽住過的房子，花著我爸的錢，還要我笑著叫你一聲‘媽’？”
“黎薇！”黎志宏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震得叮當(dāng)作響，“你鬧夠了沒有！”
“我鬧？”黎薇看著父親眼里的怒火和失望，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剜了一下，疼得她喘不過氣，“爸，你就這么怕她受委屈嗎？那我呢？我受的委屈算什么？”
“你一個小孩子，有什么委屈的！”黎志宏的聲音帶著種近乎蠻橫的不耐煩，“林慧對你還不夠好嗎？吃的穿的哪樣虧待你了？你非要這么斤斤計較，是不是故意想讓這個家散了？”
“散了就散了！”黎薇的情緒徹底爆發(fā)了，積壓了兩年的委屈和憤怒像洪水一樣決堤，“這樣的家，我早就受夠了！”
她猛地站起來，手臂一掃——
“嘩啦！”
桌上的碗碟瞬間摔落在地，滾燙的湯濺在地板上，魚肉和青菜混著油漬狼藉一片。清蒸魚的腥氣、排骨湯的油膩、炒青菜的青澀，混雜在一起，彌漫在空氣里，像一場丑陋的鬧劇。
林慧尖叫一聲，下意識地躲到黎志宏身后，臉色蒼白。
黎志宏愣住了，大概沒料到她會做出這種事。他看著滿地的狼藉，看著黎薇通紅的眼眶和顫抖的身體，怒火像被潑了油，瞬間燒得更旺：“黎薇！你……你簡直不可理喻！”
黎薇沒說話，只是死死地盯著他，眼神里的失望和冰冷，像一把刀，直直刺進(jìn)黎志宏心里。她看了一眼躲在父親身后、眼神閃爍的林慧，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
原來在他心里，她真的什么都不是。
她轉(zhuǎn)身抓起沙發(fā)上的手機(jī)和外套，沒再看任何人一眼，“砰”地一聲摔門而去。
深秋的夜晚冷得像冰窖。
黎薇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晚風(fēng)吹得她臉頰生疼，剛才的怒火漸漸褪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委屈。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手機(jī)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是黎志宏發(fā)來的消息：【你要是敢不回來，以后就別再進(jìn)這個家門！】
黎薇看著那行字，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她咬著牙，手指顫抖著回了一句：【不回就不回?！?/p>
然后，她關(guān)掉了消息提示，把手機(jī)塞回口袋里，繼續(xù)往前走。
街燈昏黃，拉長了她單薄的影子。偶爾有汽車駛過，刺眼的燈光照亮她蒼白的臉，又迅速消失在黑暗里。她路過一家便利店，聞到里面?zhèn)鱽淼年P(guān)東煮的香味，肚子突然“咕?！苯辛艘宦?。
她才想起，自己晚飯一口沒吃。
可她摸了摸口袋，只有手機(jī)和一串鑰匙，錢包落在了家里。她站在便利店門口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轉(zhuǎn)身離開了。
她不想再回去拿錢包，不想再看到那棟讓她窒息的房子，不想再面對父親和林慧。
不知走了多久，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連汽車都變得稀疏起來。她走到一座天橋上，靠在欄桿上往下看。橋下的車水馬龍像流動的星河，絢爛而遙遠(yuǎn)。城市的霓虹在她臉上明明滅滅，映出她眼底的茫然和空洞。
她想起小時候，父親總是把她架在肩膀上，帶她去公園看花燈。那時候的父親，眼里只有她和媽媽，笑容溫暖得像春天的太陽。
她想起媽媽還在的時候，家里的晚餐總是充滿歡聲笑語。媽媽會變著花樣給她做她愛吃的檸檬糖，爸爸會給她們講公司里的趣事，空氣里都是甜甜的味道。
可現(xiàn)在，什么都沒了。
媽媽走了，爸爸變了，家也不是家了。
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滾燙地劃過臉頰，帶著一絲微弱的暖意，很快又被冷風(fēng)帶走。她蹲在天橋上，抱住膝蓋，像個迷路的孩子，在黑暗里無聲地哭泣。
哭了很久，直到眼睛干澀發(fā)疼，她才慢慢抬起頭。天邊掛著一彎殘月，清冷的月光灑在她身上，像一層薄薄的霜。
她拿出手機(jī)，想給陳妄發(fā)個消息，卻發(fā)現(xiàn)屏幕暗了下去——手機(jī)沒電關(guān)機(jī)了。
一瞬間的恐慌過后，是更深的麻木。關(guān)了也好，沒人能找到她，她可以一個人待著，不用面對任何人。
她站起身，繼續(xù)往前走。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每走一步都覺得疲憊。街燈漸漸稀疏，最后連路燈都沒了，只剩下漆黑的夜和偶爾掠過的風(fēng)聲。
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只看到路邊有一排臺階，大概是某個公園的入口。她走過去，在臺階上坐下，把外套裹得更緊了些。
夜很深了，寒氣透過薄薄的褲子滲進(jìn)來，凍得她瑟瑟發(fā)抖。她把頭埋在膝蓋里，聽著自己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也許，就這樣坐一夜也不錯。
海城大學(xué)的宿舍里，蘇桓剛寫完一份案例分析。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jìn)來，在書桌上投下一道細(xì)長的光帶。他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拿起手機(jī)看了看時間——凌晨一點半。
他猶豫了一下，點開與黎薇的對話框。上次發(fā)的“下次改進(jìn)”還停留在屏幕上，她沒再回復(fù)。他知道她的性子，像只警惕的小獸，給點溫暖就想躲，給點善意就想逃。
正準(zhǔn)備放下手機(jī)，屏幕突然亮了，是黎志宏打來的電話。
蘇桓心里咯噔一下，有種不好的預(yù)感。他按下接聽鍵，黎志宏帶著酒氣和焦慮的聲音立刻傳了過來：“小桓……你，你能回漢城一趟嗎？”
“黎叔，怎么了？”蘇桓的聲音瞬間繃緊。
“薇薇……薇薇她跑出去了?！崩柚竞甑穆曇魩е鴿鉂獾钠v和懊悔，“晚飯的時候跟林慧吵了一架，把桌子都掀了，拿著手機(jī)就走了，現(xiàn)在……現(xiàn)在聯(lián)系不上了，手機(jī)關(guān)機(jī)了……”
蘇桓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能想象出當(dāng)時的場景，黎薇通紅的眼眶，緊繃的身體，還有她摔門而去時決絕的背影。那個小姑娘，看著渾身帶刺，其實骨子里比誰都脆弱，受了委屈只會自己憋著，憋到極致就用最傷人的方式爆發(fā)出來。
“什么時候的事？”他一邊問，一邊迅速從椅子上站起來，抓起床上的外套。
“大概……晚上八點多吧?！崩柚竞甑穆曇衾飵е耷唬拔腋銒屨伊撕脦讉€小時，去了她常去的幾個地方，都沒找到……小桓，你說她一個女孩子，這么晚了在外邊，會不會出事啊？”
“您別著急，黎叔?！碧K桓一邊套外套，一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鎮(zhèn)定，“您先告訴我，她走的時候穿的什么衣服？有沒有說什么特別的話？”
“穿的……好像是件米白色的毛衣，配了條淺灰色的裙子?！崩柚竞昱貞浿皼]說什么，就說‘這樣的家我早就受夠了’，然后就摔門走了……”
米白色毛衣，淺灰色裙子。
蘇桓的心揪得更緊了。這么冷的天，穿那么少，怎么受得了？
“我現(xiàn)在就回去?！彼テ疖囪€匙，快步往宿舍外走，“您和媽先在家等著，有消息我第一時間告訴您。另外，您把她可能去的地方再跟我說一遍，我路上想想辦法?！?/p>
掛了電話，蘇桓幾乎是跑著沖出宿舍樓的。深秋的夜風(fēng)刮在臉上像刀割一樣，他卻感覺不到冷，心里只有一片焦灼。
他發(fā)動車子，黑色的轎車像一道閃電，劃破寂靜的夜，朝著漢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車?yán)锏呐瘹忾_得很足，蘇桓卻覺得渾身發(fā)冷。他腦海里反復(fù)浮現(xiàn)出黎薇的樣子——她倔強(qiáng)地昂著頭，眼神冰冷，說“你好討厭”時的樣子；她被父親打了一巴掌，眼眶通紅卻不肯哭，說“我不需要你假好心”時的樣子；她接過蜂蜜檸檬膏，別扭地說“味道一般”時的樣子……
那個渾身是刺，卻又藏著柔軟的小姑娘，此刻一個人在冰冷的夜里，該有多害怕，多無助？
他拿出手機(jī)，一邊開車，一邊給前段時間順手存的陳妄打了個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陳妄帶著濃濃的睡意：“誰啊……大半夜的……”
“陳妄，我是蘇桓?！碧K桓的聲音急促，“黎薇跟家里吵架，跑出去了，手機(jī)關(guān)機(jī)，你知道她可能會去什么地方嗎？”
電話那頭的陳妄瞬間清醒了：“什么？薇薇不見了？什么時候的事？”
蘇桓簡單說了下情況，陳妄的聲音也變得焦急起來：“我不知道啊，她沒跟我說……我們周六剛見過面，她沒說有什么不對勁……會不會去她以前的舊家那邊？”
“舊家？”
“嗯，城南那邊，她說過她媽以前在那院子里種了很多銀杏樹。”陳妄的聲音里帶著不確定，“我也不確定，我現(xiàn)在就過去看看！”
“好，有消息立刻聯(lián)系我?！碧K桓掛了電話，猛地打了把方向盤，朝著城南的方向駛?cè)ァ?/p>
車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路燈的光芒在他臉上明明滅滅。他看著前方漆黑的路，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快點，再快點，一定要找到她。
他想起黎薇寫在筆記本封頁上的話：“可是愛不能拯救一切?！?/p>
或許愛不能拯救一切，但至少，他不能讓她一個人在黑夜里沉淪。
這個認(rèn)知像一道光，劈開了他心底所有的猶豫和不確定。他踩下油門，轎車的引擎發(fā)出一聲低吼，在寂靜的夜里，朝著那個可能藏著她的方向，疾馳而去。
夜還很長，尋找才剛剛開始。而蘇桓知道，無論她在哪個角落，他都必須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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