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撩撥

那道難看的裂口，像一根細(xì)小的刺，扎在許硯原本平靜無波的心湖里。接下來的兩天，他刻意避開了圖書館那個角落，轉(zhuǎn)而窩在了教學(xué)樓頂層一間幾乎廢棄的閱覽室。這里空氣里彌漫著舊紙張和灰塵的味道，光線昏暗，但絕對安靜，足以讓他重新筑起心理上的壁壘，將那個名叫江馳的意外干擾徹底屏蔽在外。

他甚至用透明的膠帶，小心翼翼地將撕壞的封面粘好。動作輕柔，仿佛在修復(fù)一件珍貴的文物。膠帶覆蓋了裂痕，卻無法抹去痕跡，正如那天下午的遭遇，雖然短暫，卻在記憶里留下了清晰的刻印。

然而，許硯很快發(fā)現(xiàn)，屏蔽江馳這個人，遠(yuǎn)比他想象的要困難。

那個人，就像一陣無孔不入的風(fēng)，或者說，一種具有極強穿透力的背景噪音，總是能輕易地闖入他的感知范圍。

就像此時的食堂。

許硯照例排在隊伍末尾，戴著耳機聽英語聽力，盡量忽略周圍的嘈雜。人群忽然一陣小小的騷動，伴隨著幾聲壓抑的驚呼和竊竊私語。

他下意識地抬眼，恰好看到江馳和他那幾個朋友浩浩蕩蕩地走進食堂。江馳走在最前面，單手插兜，另一只手隨意地轉(zhuǎn)著一個籃球，臉上掛著漫不經(jīng)心的笑容，對投注在他身上的各種目光早已習(xí)以為常。

他們一行人徑直插到了隊伍的前面，幾個人嬉笑著，似乎并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對。排在前面的人敢怒不敢言，甚至有幾個女生臉上飛起紅暈，小聲議論著，主動讓開了一點位置。

許硯皺起眉，心底掠過一絲反感。不守秩序，張揚跋扈。

他低下頭，不想再多看一秒。

然而，沒過兩分鐘，一個高大的陰影就籠罩了他。熟悉的，帶著點陽光和汗水的熱氣隱隱傳來。

許硯僵了一下，假裝沒看見，專注地盯著自己的耳機線。

“喂，學(xué)霸?！?/p>

那低沉帶笑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穿透了他的聽力錄音。

許硯不得不抬起頭。

江馳不知何時站到了他旁邊，比他高出大半個頭，正微微歪著頭看他，籃球夾在胳膊底下。他好像剛運動完，額發(fā)被汗水打濕了幾縷，眼神亮得驚人，帶著運動后的蓬勃朝氣。

“什么事？”許硯的聲音比平時更冷幾分，透著明顯的疏離。

江馳仿佛沒聽出他的排斥，非常自然地用下巴指了指窗口：“今天哪個菜好吃？給推薦一個唄？選擇困難?！?/p>

許硯：“……”

他簡直無法理解這個人的腦回路。他們很熟嗎？而且，江馳那群朋友明明就在前面，為什么偏偏要來問他？

周圍已經(jīng)有不少目光好奇地投向他們這邊，打量著這看似極不和諧的兩人組合。

許硯不想成為焦點，只想盡快打發(fā)他走。他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今日菜單，隨口報出一個最清淡的：“清炒西蘭花。”

江馳挑眉，似乎有點意外，隨即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行，聽學(xué)霸的，健康?！?/p>

他說完，卻沒有立刻離開，反而又湊近了一點，幾乎是在許硯耳邊壓低聲音說：“對了，那天那書…不好意思啊，手重了?！?/p>

他的氣息拂過許硯的耳廓，帶著熱意和一絲運動后的微喘。

許硯猛地一顫，像被微弱的電流擊中，耳朵瞬間燒了起來。他幾乎是狼狽地后退半步，拉開距離，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

“沒關(guān)系?！彼驳鼗卮?，希望自己的表情足夠冰冷，能凍退對方。

江馳看著他迅速泛紅的耳根，眼神閃爍了一下，嘴角的笑意加深，卻也沒再得寸進尺。他聳聳肩，終于轉(zhuǎn)身朝著他朋友那邊走去，還懶洋洋地?fù)]了揮手：“謝了，學(xué)霸！”

許硯看著他的背影，松了口氣，但耳根的熱度卻久久未退。那聲壓低聲音的道歉，和他之前囂張的行為形成了詭異反差，讓許硯心里那點反感變得有些…無處著力。

更讓他心煩的是，他打完飯，剛找到一個空位坐下，斜對面就坐下了一個人。

是江馳。

他端著餐盤，里面果然有一份清炒西蘭花，混在一堆葷菜里顯得格格不入。他大大咧咧地坐下，對面是他那幾個朋友，正擠眉弄眼地看著他和許硯這邊。

江馳完全沒看許硯，自顧自地和朋友說笑起來，聲音洪亮，內(nèi)容無非是籃球、游戲之類的。

許硯如坐針氈。他感覺自己像是被強行拉進了一個不屬于他的磁場中心，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吵鬧而令人不適。他能清晰地聽到江馳的笑聲，看到他吃飯時滾動的喉結(jié)，甚至能聞到空氣中那股獨屬于江馳的、混合著皂角和陽光的氣息，越來越清晰。

他食不知味地快速扒拉著飯菜，只想盡快離開。

就在他準(zhǔn)備起身時，江馳忽然轉(zhuǎn)過頭，看向他，目光落在他幾乎沒動過的紅燒排骨上：“你不吃這個？”

許硯一愣：“什么？”

“排骨啊，”江馳用筷子指了指，“我看你沒動。不喜歡？那給我唄，別浪費?！?/p>

他說得極其自然，仿佛兄弟之間分享食物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許硯還沒反應(yīng)過來，江馳就已經(jīng)伸長胳膊，非常自然地從他餐盤里把那塊最大的排骨夾走了，直接塞進了嘴里，還含糊地評價了一句：“嗯，這個味道確實比西蘭花強點。”

許硯徹底愣住了，看著他行云流水般的動作，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

他…他怎么能這么理所當(dāng)然？

周圍江馳的朋友發(fā)出一陣起哄的噓聲。

“馳哥你要不要臉啊！搶人家學(xué)霸的肉！”

“就是，人學(xué)霸瘦成這樣，你還搶食兒！”

江馳笑罵著回踹了旁邊人一腳：“滾蛋，我這是避免浪費，懂個屁！”

許硯看著他們笑鬧，看著江馳鼓著腮幫子嚼著原本屬于他的排骨，心里涌起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不是憤怒，也不是厭惡，而是一種…無所適從的混亂。

這個人，撕壞他珍愛的書，又為之道歉；插隊不守規(guī)矩，卻又聽他的建議打了清淡的菜；毫無邊界感地?fù)屗氖澄?，舉動粗魯，眼神里卻看不到絲毫惡意，反而坦蕩得讓人無法真正生氣。

他就像一團矛盾的綜合體，行事全憑本能，毫無章法，卻帶著一種強大的、不容忽視的生命力，強硬地攪亂著周圍的一切。

許硯最終什么也沒說，默默地端起餐盤，起身離開。背影卻顯得有些倉促。

他能感覺到，背后有一道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灼熱而專注。

他再沒多想，我行我素回到教室學(xué)習(xí)。

次日的物理課。

老師講解一道復(fù)雜的力學(xué)綜合題，在黑板上畫滿了受力分析圖。講完后，老師環(huán)視教室：“有沒有同學(xué)有其他解法？”

教室里一片安靜。

許硯看著自己的筆記本，他有一種更簡潔的思路，但習(xí)慣于保持低調(diào)，并不打算主動開口。

“老師?！?/p>

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教室后排響起。

所有人都驚訝地回頭。

江馳靠著椅背，舉了舉手，臉上還是那副沒什么正形的表情。

物理老師也有些意外，推了推眼鏡：“江馳同學(xué)，你說?！?/p>

“我覺得吧，不用那么麻煩，”江馳站起身，個子高大，幾乎擋住了后排同學(xué)看黑板的視線。他隨手拿起一支粉筆，走到黑板前，在那密密麻麻的圖示旁邊，另辟了一塊空地，三下五除二地畫出了另一個模型。

“你看，把這個小滑塊和斜面看成一個系統(tǒng)，從這里分析動量守恒，再結(jié)合能量關(guān)系，列兩個式子就出來了，不用分那么多步受力分析?！?/p>

他的思路清晰，步驟簡潔，雖然字跡潦草，但關(guān)鍵點抓得極準(zhǔn)。

物理老師看著他的解法，眼睛一亮，忍不住點頭：“不錯！江馳同學(xué)這個思路非常巧妙，化繁為簡！大家看看這種解法…”

教室里響起一陣細(xì)微的騷動和議論聲。誰都沒料到，看起來只會打架逃課的江馳，居然能在物理課上提出這種水平的見解。

許硯也微微怔住。他看著黑板上那潦草卻精準(zhǔn)的圖示，又看向站在講臺旁，一臉“這沒什么大不了”的江馳，心里再次泛起波瀾。

這個人…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他那副玩世不恭的表象下，藏著敏銳的思維和強大的邏輯能力。

江馳扔下粉筆，拍了拍手上的灰，走下講臺。經(jīng)過許硯座位旁邊時，他的腳步似乎放緩了一瞬，目光極快地瞥了許硯一眼，嘴角勾起一個微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得意？

仿佛在說：怎么樣？我也不賴吧？

許硯迅速低下頭，避開他的視線，心跳卻莫名又快了半拍。

到了下午，放學(xué)時分。

天色忽然陰沉下來，悶雷滾動，似乎下一秒就要下一場暴雨。

許硯站在教學(xué)樓門口，看著外面越來越大的雨勢，微微蹙眉。他沒帶傘。

不少學(xué)生被困在門口，議論紛紛，等著雨小些或者等人送傘。

一陣熟悉的喧鬧聲從身后傳來。江馳和他那群朋友也出來了。

“靠，怎么下這么大？怎么回去？”

“跑回去唄！淋淋雨更健康！”

“馳哥，走不走？”

江馳沒接話，他站在門口，目光在人群中掃了一圈，最后定格在獨自站在角落的許硯身上。

許硯正看著雨幕出神，側(cè)臉線條清冷而安靜，與周圍的嘈雜格格不入。

江馳看了他幾秒，忽然對身邊的朋友說：“你們先走吧?！?/p>

“??？馳哥你不一起？”

“嗯，我還有點事?！苯Y隨口敷衍，目光卻沒離開許硯。

朋友們互相看了看，似乎明白了什么，發(fā)出幾聲曖昧的起哄，嬉笑著沖進了雨里。

江馳沒理會他們的起哄，他頓了頓，然后朝著許硯的方向走了過去。

許硯察覺到有人靠近，轉(zhuǎn)過頭，看到是江馳，下意識地又皺起了眉。怎么又是他？

江馳手里拎著一把黑色的長柄傘，在他面前站定。他沒看許硯的眼睛，目光落在外面的雨上，語氣隨意得像是在自言自語：“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啊。”

許硯沒說話，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江馳沉默了幾秒，忽然把手里的傘往許硯手里一塞。

許硯猝不及防，下意識地接住了那把還帶著對方體溫的傘柄，愣住了。

“喏，借你了。”江馳說完，不等許硯反應(yīng)，竟然直接拉起了連帽衫的帽子罩在頭上，幾步?jīng)_進了瓢潑大雨里。

他的動作快得驚人，等許硯反應(yīng)過來，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已經(jīng)跑出去了十幾米，消失在朦朧的雨幕中。

許硯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握著那把沉甸甸的傘，傘柄上似乎還殘留著對方手心的溫度和觸感。

他看著江馳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看手中的傘，心里涌起一種前所未有的、復(fù)雜而混亂的情緒。

這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撕他的書，又借他傘。

插他的隊，又夸他品味。

搶他的肉，又幫他解題。

毫無邊界地闖入他的空間，又莫名其妙地對他好。

像一場毫無邏輯可言的疾風(fēng)驟雨，粗暴地席卷過他精心維護的平靜世界，留下滿地狼藉和…一圈圈無法平息的漣漪。

許硯撐開那把黑色的傘，走入雨中。傘很大，將他嚴(yán)嚴(yán)實實地籠罩其中，隔絕了冰冷的雨點。

傘下的空間里，似乎還彌漫著那股淡淡的、屬于江馳的皂角清香。

這一次，許硯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那顆一向規(guī)律跳動的心臟，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雨，和那個送傘的人，徹底擾亂了節(jié)奏。

砰咚。砰咚。砰咚。

一聲聲，敲打在雨聲里，清晰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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