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祁宴離京那天,我逃了出來。
自我小產(chǎn)后,秋閣苑每天有人群走走出出,好似恢復(fù)了以前的熱鬧。
宛娘尋了機會,暗中安排我離宮。
我逃走的那個夜晚,沒有月亮。
這是宛娘和小滿最后一次用生命助我逃離,她們說,北瀟以外的天地很闊,替她們?nèi)タ纯础?/p>
我逃走時,禁衛(wèi)用箭刺穿了宛娘的心臟。
城墻外,祁宴的馬車等著我。
「走!」他拽著我的手躍上馬車,聲音急促,「他很快就會察覺?!?/p>
車輪碾過石子,我回頭望去,皇宮仿佛一座沉沒的牢籠。
追兵比想象中的還要快。
黎明破曉時分,馬蹄聲如雷轟鳴逼近,祁宴掀開簾子,將我推了出去。
「前方就是南陵邊界,越過那里,你就回家了。」
我滾落荊棘時,身后箭雨襲來,我沒有回頭,只聽見祁宴悶哼一聲。
逼近南陵邊界時,我的腳步一頓。
前方是懸崖——
我的腳步頓住,身后的聲音也停了下來。
我轉(zhuǎn)過身去,祁淵正站在前方,距離我只有幾尺那么遠(yuǎn)。
「過來——」他的語氣冰冷,可我卻聽出了一絲慌張。
我頓住片刻,忽而笑了,抬手觸摸自己的面龐,「祁淵,你把我抓回去,將我囚禁,不就是想日日夜夜看著這張臉嗎?」
祁淵的腳步停頓下來,神色變幻莫測。
「你知道我為什么和她這么像嗎?」我手上的傷口隱隱作痛著,那是剛才穿過荊棘時劃傷的,「因為你心中的那個人,是我阿姐——宋娉婷?!?/p>
南陵天和二十五年,宋氏一家涉嫌謀逆通敵,滿門男丁抄斬,女眷流放。
阿姐死于送去和親的前一夜時,我才十歲。
十三歲時,我也成了和親公主,嫁到北瀟。
后來我才知道,阿姐并非死于非命,而是生前同祁淵有過一段孽緣,驕傲的脊梁不愿被祁淵折斷,自愿而死。
我跳下去的剎那,祁淵的瞳孔驟縮,他的半個身子探出,卻只抓住我一縷青絲。
失重的感覺就好像鳥兒脫離了牢籠,耳畔谷風(fēng)呼聲烈烈,好似也在慶祝我——
解脫了。
16
崖底霧氣彌漫。
祁淵找到她時,她正躺在淺溪上,青絲如浮藻散開,素白的衣裙也被血染紅。
他停住腳步,有些不敢上前,生怕打碎了這一場夢。
直到看見她小指微微抽搐。
祁淵抱起她的動作堪稱溫柔,沒了以前的粗暴,似對待瀕死般的貓兒,小心翼翼抱著。
可她喉嚨中還是溢出一絲痛吟。
他將人往懷里縮緊了幾分,語氣暗啞,「朕……帶你回家?!?/p>
17
我意識真正清醒那日,腳裸上多一條金鏈。
里頭墊了絲綢,不會磨傷皮膚。
太醫(yī)說我命大,掉下懸崖時被崖底的藤蔓纏住了腰,后來又掉進(jìn)河里,才保住了命。
18
囚禁我的地點從秋閣苑變成了帝王寢宮。
腳裸上的金鏈很細(xì),不會磨傷皮膚,也很長,足夠我在殿內(nèi)活動,卻觸不到任何危險物品。
他會時不時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偶爾幾天一次,偶爾幾月一次。
每次看見他,我都會把身邊所有東西砸向他,「滾!」
我恨他!
恨他將我從一個深淵中拉下另一個深淵,恨他將我從自由死去拉向活著,痛苦活著。
他沒有走,只是坐在床頭,端起湯來。
他舀湯的動作極其生疏,多次燙傷了手背也渾然不知。
藥遞到我身前時,我厭惡轉(zhuǎn)過頭,不愿意看他,更不想碰他碰過的東西。
許久,我覺著身邊沒了聲音,側(cè)頭時,忽然同他四目相對——
一股暖流涌入我喉嚨中,我清晰看見,他的眼角處有一道淺淺的疤痕。
目光拉長時,他的指腹輕輕擦去我唇上的藥漬。
縱使他裝得風(fēng)輕云淡,可透過肌膚之間的摩擦,我還是感受到——他在抖。
一個有溫度的人在抖。
19
回宮后,關(guān)于我曾經(jīng)出逃的消息,每個宮人都自覺閉了嘴。仿佛這件事情從未發(fā)生過。
祁宴的下落自那日之后就消失了。
我只記得見過祁宴的最后一面,是在我出逃的那晚。
夜深,暴君又來了。
每次他來,都會解開我腳上的金鏈,拿起膏藥細(xì)細(xì)在上面抹均勻。
“祁宴呢?”我質(zhì)問他。
他的手片刻間停頓下來,不過半霎,又開始抹著膏藥。
“祁淵!”
他的眼神忽然一凜,手上的力道也重了幾分。
“死了。”他冷冷開口。
我的心猛然一沉。
下一瞬間,一只玉枕砸向他。
碎玉聲中,我看清了他額角上的血珠滑落。
他掐著我的脖子,不怒反笑:“既然你這么在意,朕就讓他挫骨揚灰。”
惡魔!
我在他的掌下拼命掙扎,一時間,身上的舊傷全部扯出來。
鉆心的疼痛讓我喘不過氣。
他猛的松開手,向后退了幾步。
“咳……怎么不殺了我啊?”我向他嘲諷,“你連手足都可以殘忍無道,怎么對我這個敵國公主就心軟下來?”
月光射下來時,他的指間在發(fā)顫。
????20
我傷好后,祁淵開始試著放我四處走動。
宮中新修了一座宮殿——鳳棲宮,離御前和后花園都很近,走幾步路就到了。
我住進(jìn)了那里。
一日,小滿給我梳妝時,旁邊的兩個宮女嘰嘰喳喳。
「娘娘應(yīng)該是配鳳釵才好看?!?/p>
「胡說,明明是鳳冠……」
娘娘……
一個陌生的稱呼闖入我耳中。
小滿給兩位宮女使了個眼色,兩位宮女頓時噤聲。
我頓住片刻,便叫兩個小宮女來到跟前,問道:「剛才,你們稱呼我什么?」
其中一個杏色宮女回答:「皇后娘娘……」
娘娘……我笑了,進(jìn)入北瀟幾年來,我無名無分,終日以南陵公主身份自居,受盡冷眼,如今一個娘娘稱呼,好像我先前所做的一切都全功盡棄。
我的目光落在銅鏡中的自己,那一張臉早已經(jīng)褪去稚氣,一顰一笑,越發(fā)像我年輕時的阿姐。
兩位宮女退下后,我舉起胭脂盒——
前方的銅鏡,伴著一聲巨響,片刻間四分五裂。
21
夜深,祁淵來時,整個掌心包裹住我的手,問我:「不喜歡嗎?」
「祁淵!」我咬牙道,「你真讓人惡心?!?/p>
他不語,一味將我攬在懷里。
「你若不喜歡那兩個宮女,朕就讓她們退下?!?/p>
我掙扎著推開他,「祁淵,你明明知道,不屬于這里的不是她們?!?/p>
不屬于這里的人是我……
他沒有松開我,反而將我摟得更緊。
「放開我——」
「別動?!?/p>
他打斷我,抬起我的手腕,指腹細(xì)細(xì)摩挲著上面的疤痕,「疼不疼?」
我沒有回應(yīng)他。
驟然間,他俯身,一吻輕輕落在上面。
22
床帳內(nèi),燭火昏黃。
祁淵將她困在身下,每一個吻精準(zhǔn)落在她身上的每一道疤痕。
每一道疤痕,都是他犯下的罪孽。
他落下的吻,很輕,似羽毛般,又很燙,似烙鐵般。
她下意識瑟縮,卻被他拉了回去。
「……疼就咬我?!?/p>
她冷笑,「瘋子!」
他頓住,繼而捂住了她的眼睛。
剎那間——
他忽然想起,以前他總是逼著她睜眼,看著她的傲骨是如何被摧殘。
可現(xiàn)在,他竟然在怕。
怕她發(fā)現(xiàn)自己也有無措的一面。
(作者:怎么沒人討論……吻疤這里超絕的好不好,說明祁淵已經(jīng)情根深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