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冷的雨絲鉆進(jìn)衣領(lǐng),帶走所剩無幾的體溫。丁程鑫靠在冰冷銹蝕的巴士殘骸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拉扯著破碎的風(fēng)箱,視野因失血和虛弱而陣陣發(fā)黑。
幾十米外,那個矮小的身影依舊緊繃著,磨尖的鋼筋長矛穩(wěn)穩(wěn)定格在他方向。少女那句帶著顫抖和不確定的問話,穿透淅瀝雨聲,懸在半空。
旅者?
又是這個稱呼。
幸存者營地里的警告,黑衣男人的指引,現(xiàn)在這個廢墟中的陌生少女……似乎這片廢土上,存在著一個被稱為“旅者”的、立場不明的群體。
他是什么旅者?他只是個被系統(tǒng)流放、差點(diǎn)被徹底抹殺的逃亡者。
丁程鑫沒有回答,只是用盡力氣,抬起眼皮,冰冷的視線穿透雨幕,試圖看清那兜帽下的臉。但他太虛弱了,連集中視線都變得困難。
他的沉默似乎被對方解讀成了另一種含義。
少女握矛的手又緊了幾分,聲音里的警惕更重,卻依舊沒有立刻攻擊或逃離,反而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探究,再次開口,古語的發(fā)音生澀卻清晰:
“……你身上……沒有‘公司’的臭油味……也沒有‘教會’的瘋癲氣……”
她微微抬起下巴,兜帽陰影下滑,露出一小截蒼白的下巴和緊抿的嘴唇。
“……你從‘墻’外面來?你是……‘真正的’旅者?”
墻外面?
丁程鑫捕捉到這個關(guān)鍵詞。是指“棱鏡”和“教會”控制之外的區(qū)域?這片廢土還有未被完全掌控的地方?
他依舊沉默,但微微偏了下頭,露出被雨水沖得蒼白的脖頸線條,一個近乎無意識的、卸除部分攻擊性的細(xì)微動作。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這個地方,而不是立刻樹敵。
這個細(xì)微的動作似乎起了作用。
少女緊繃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一絲,但長矛并未放下。她猶豫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極快地說道:
“……不管你是什么……不能待在這里……‘清掃隊(duì)’的巡邏時間快到了……被它們發(fā)現(xiàn)……你……和我……都會死……”
清掃隊(duì)?類似“清道夫”?
丁程鑫的心臟微微一縮。
少女說完,不再看他,猛地轉(zhuǎn)身,像一只受驚的貍貓,敏捷地躥入旁邊一條被坍塌墻體半掩的狹窄通道,消失不見。
只留下雨幕和隱約的腳步聲。
走了?
丁程鑫靠在殘骸上,雨水順著頭發(fā)流進(jìn)眼睛,一片酸澀的模糊。
短暫的相遇,信息寥寥,卻透露出太多。公司的控制,教會的瘋狂,名為“清掃隊(duì)”的威脅,以及……“旅者”似乎是一個游離于兩者之外、甚至可能被雙方敵視的存在。
還有……那個少女最后的話……是警告?還是……某種程度的……默許他跟上?
跟,還是不跟?
留在這里,以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一旦所謂的“清掃隊(duì)”到來,必死無疑。
跟上去……前方可能是另一個陷阱。
沒有太多時間權(quán)衡。
求生的本能壓過了一切。
丁程鑫咬緊牙關(guān),用那塊尖銳金屬碎片支撐起身體,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腿,踉蹌著,循著少女消失的方向,跟了過去。
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炭火上。通道狹窄、陰暗、堆滿垃圾,彌漫著令人作嘔的霉味。他只能依靠前方隱約的、幾乎被雨聲掩蓋的腳步聲指引方向。
穿行了大約十幾分鐘,前方的腳步聲突然消失了。
丁程鑫停下腳步,背靠濕滑的墻壁,劇烈喘息,警惕地看向前方。
那里是一個死胡同,堆滿了巨大的、銹蝕的管道殘骸,似乎無路可走。
跟丟了?還是……
就在他疑竇叢生之際——
旁邊一堵看似嚴(yán)實(shí)的、由廢棄集裝箱壘砌的墻壁,突然發(fā)出極其輕微的“咔噠”聲,向內(nèi)滑開了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一只蒼白纖細(xì)的手從里面伸出來,快速對他招了招,隨即又縮了回去。
入口!
丁程鑫不再猶豫,用盡最后力氣擠了進(jìn)去。
身后墻壁無聲合攏。
光線驟然暗淡下來,只有幾盞散發(fā)著昏黃光芒的、由廢舊電池驅(qū)動的簡易燈盞,掛在墻壁上。
空氣中彌漫著機(jī)油、塵土、食物烹飪后微弱的香氣,以及……很多人生活在一起的氣味。
這里似乎是一個……隱藏的避難所?
通道向下延伸,兩旁是用破爛木板和金屬板隔出來的一個個小空間,隱約能看到里面有人影晃動,投來警惕、好奇、麻木的目光。大多是老人、婦女和孩子,面黃肌瘦,衣著破爛,但眼神里還有一種頑強(qiáng)的、未曾完全熄滅的生火。
這里……是那個少女的藏身之所?一個流亡者的聚集點(diǎn)?
帶路的少女已經(jīng)摘掉了兜帽,露出一張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的、沾滿污漬卻眉眼清晰的臉。她將長矛靠在墻邊,轉(zhuǎn)過身,看著踉蹌跟進(jìn)來的丁程鑫,眼神復(fù)雜,低聲道:“……快點(diǎn),別擋著路?!?/p>
她帶著丁程鑫快速穿過狹窄的通道,來到一個相對寬敞的、像是公共區(qū)域的地方。這里有一個用廢鐵桶改造的火爐,里面燃燒著可憐的燃料,上面架著一口冒著熱氣的鍋。幾個看起來像是守衛(wèi)的男人立刻圍了上來,眼神銳利地打量著丁程鑫這個不速之客。
“艾莉,他是誰?”一個臉上帶著刀疤、身材高大的男人沉聲問道,手按在腰間一把改裝過的能量手槍上。
名叫艾莉的少女似乎有些緊張,但還是擋在了丁程鑫身前,快速解釋道:“漢克大叔,我在外面發(fā)現(xiàn)的……他不是公司的人,也不像教會的……他……他好像受了很重的傷……”
“外面發(fā)現(xiàn)的你就敢?guī)Щ貋??!”另一個瘦高的男人厲聲道,“萬一是探子呢?!”
“他看起來快死了!”艾莉爭辯道,聲音帶著一絲倔強(qiáng),“而且……他可能是‘旅者’!”
“旅者”這個詞讓周圍的守衛(wèi)臉色都微微變了變,看向丁程鑫的目光更加驚疑不定。
刀疤臉漢克走上前,目光如同刀子般在丁程鑫身上掃過,特別是在他破損但材質(zhì)特殊的作戰(zhàn)服上停留了片刻。
“……你。從哪里來?”漢克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壓迫感。
丁程鑫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虛弱讓他的眼神無法保持一貫的冰冷,但深處的某種東西,依舊讓久經(jīng)沙場的漢克瞳孔微微收縮。
“……很遠(yuǎn)的地方?!倍〕迢蔚穆曇羲粏〉脦缀鯚o法辨認(rèn)。
“名字?”
“……丁?!?/p>
“目的?”
“……躲避……清掃隊(duì)?!倍〕迢芜x擇了部分實(shí)話。
漢克盯著他看了幾秒,似乎在評估他話里的真實(shí)性,又像是在權(quán)衡風(fēng)險。
最終,他揮了揮手,對艾莉道:“帶他去老瘸子那兒看看。別驚動其他人。”他又看向丁程鑫,眼神警告,“你,老實(shí)點(diǎn)。有任何異動,格殺勿論。”
艾莉松了口氣,連忙點(diǎn)頭,攙扶起幾乎站不穩(wěn)的丁程鑫,向著通道更深處走去。
所謂的“老瘸子”,住在一個堆滿了各種廢舊零件和草藥的小隔間里。他是個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一條腿是簡陋金屬義肢的老人??吹桨驇淼亩〕迢危皇翘Я颂а燮?,渾濁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波瀾。
“放那兒。”他指了指一張鋪著臟污獸皮的破床。
艾莉?qū)⒍〕迢畏龅酱采咸上隆?/p>
老瘸子放下手中的零件,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枯瘦的手指毫不客氣地揭開丁程鑫破爛的衣服,檢查著他的傷勢。
他的動作很粗魯,但眼神卻異常專注,尤其是在看到那些并非純粹物理傷害、而是帶著能量灼燒和規(guī)則撕裂痕跡的傷口時,他渾濁的眼底似乎閃過一絲極細(xì)微的精光。
“……嘖,傷得真夠怪的……”老瘸子嘟囔了一句,轉(zhuǎn)身從一堆瓶瓶罐罐里翻找出一些黑乎乎的藥膏和幾片干枯的草藥,“小子,算你命大,遇上艾莉這傻丫頭?!?/p>
他手法熟練地清理傷口(沒有水,只用一種刺鼻的液體擦拭),敷上藥膏,又將草藥塞進(jìn)丁程鑫嘴里,示意他嚼碎咽下。
藥膏帶來火辣辣的刺痛,草藥則苦澀無比,但吞下后不久,一股微弱的暖流確實(shí)從胃里散開,稍稍驅(qū)散了一些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劇痛。
“謝……謝?!倍〕迢纹D難地說道。
老瘸子哼了一聲,沒理他,自顧自地回去擺弄他的零件了。
艾莉則蹲在床邊,好奇又擔(dān)憂地看著他。
丁程鑫閉上眼,努力調(diào)整呼吸,嘗試感應(yīng)體內(nèi)的情況。【竊權(quán)者】的權(quán)限依舊死寂,身體的恢復(fù)緩慢得令人絕望。在這個缺乏有效藥物和能量的地方,他可能需要很久才能恢復(fù)行動力。
時間……他最缺的就是時間。
馬嘉祺還在王座上受苦,系統(tǒng)和他的“盟友”們絕不會放過他,外面的世界每分每秒都在變得更加危險。
他必須盡快好起來。
接下來的幾天,丁程鑫就在這個昏暗嘈雜的避難所里艱難地恢復(fù)著。
艾莉每天會給他送來一點(diǎn)可憐的食物和水。老瘸子的草藥和藥膏似乎有些效果,傷口沒有再惡化,但恢復(fù)速度依舊緩慢。他大部分時間都閉目假寐,實(shí)則是在拼命嘗試重新喚醒那沉睡的權(quán)限,同時耳朵捕捉著避難所里流動的每一絲信息。
從那些零碎的交談中,他逐漸拼湊出更多的情報。
這里被稱為“銹蝕巢穴”,是這片廢土上眾多流亡者聚集點(diǎn)之一,時刻面臨著“公司”清掃隊(duì)和“教會”狂信徒的威脅。資源極度匱乏,每個人都在掙扎求存。
“旅者”是一個傳說中的群體,據(jù)說他們掌握著古老的知識,能在廢墟中找到安全的路徑,甚至能一定程度對抗公司和教會。但很少有人真正見過他們,有人說他們是希望,也有人說他們帶來的是更大的災(zāi)難。
而“墻”,指的是“棱鏡公司”用強(qiáng)大科技和武力構(gòu)筑的勢力范圍邊界,將富饒(相對而言)與秩序(公司的秩序)圈禁在內(nèi),將混亂、輻射和絕望留給了墻外的流亡者。
這一切,都讓丁程鑫更加確信,他所在的這片廢土,就是“主神空間”失敗失控后、被拋棄的“現(xiàn)實(shí)世界”的一部分。而“棱鏡公司”和“圣廷教會”,就是在這個廢墟上重新建立起秩序(或混亂)的、繼承了“遺產(chǎn)”的勢力。
這天傍晚,艾莉又偷偷多帶了半塊合成食物給他,蹲在旁邊,看著他小口吞咽。
“……你好點(diǎn)了嗎?”少女小聲問。
丁程鑫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艾莉猶豫了一下,眼睛里有光在閃動,“……你從墻外面來……外面……是什么樣的?真的……有綠色的、沒有輻射的植物嗎?有天藍(lán)色的、干凈的水嗎?”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幾乎不敢置信的憧憬。
丁程鑫吞咽的動作頓住了。
他看著少女那雙因?yàn)闋I養(yǎng)不良而顯得有些過大、卻依舊清澈的眼睛,里面倒映著昏黃的燈火,也倒映著一種他幾乎已經(jīng)遺忘的……對“正常”世界的渴望。
墻外面?
他來自的那個世界,有綠色的植物,藍(lán)色的天空,但沒有輻射嗎?沒有無形的“系統(tǒng)”和更恐怖的“主神”嗎?
他扯動了一下嘴角,一個近乎苦澀的弧度。
“……也許吧。”他聲音依舊沙啞,“但……也有……別的危險?!?/p>
艾莉似懂非懂,但眼中的光稍微黯淡了一些。
就在這時——
嗚——嗚——嗚——?。?!
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防空警報聲,極其突兀地、尖銳地……在避難所內(nèi)部炸響!
“敵襲?。?!”
“是清掃隊(duì)!他們找到這里了!”
“快!準(zhǔn)備戰(zhàn)斗!老人孩子從三號通道撤離!”
整個避難所瞬間炸開了鍋!驚恐的尖叫、慌亂的奔跑、武器的碰撞聲、聲嘶力竭的指揮聲混雜在一起!
漢克咆哮著沖過通道:“媽的!怎么會暴露?!所有能動彈的!拿上武器!堵住入口!”
丁程鑫猛地從床上坐起!動作牽扯傷口,讓他眼前一黑。
“快!跟我來!”艾莉臉色煞白,卻異常迅速地攙扶起他,“我們?nèi)コ冯x通道!”
轟隆?。?!
劇烈的爆炸聲從避難所入口方向傳來!整個地下空間劇烈搖晃!灰塵和碎屑簌簌落下!
公司清掃隊(duì)……竟然直接發(fā)動了強(qiáng)攻?!他們通常只是驅(qū)趕和抓捕,這種強(qiáng)度的攻擊……除非……
丁程鑫的心猛地一沉。
除非……他們的目標(biāo)……是他!
系統(tǒng)的追殺……從未停止!
“快走!”艾莉焦急地催促,試圖拖著他往另一個方向走。
通道前方已經(jīng)傳來了能量武器射擊的爆鳴和慘叫聲!公司的武裝人員正在快速突破防線!
來不及了!
丁程鑫猛地推開艾莉,自己卻因用力過猛而踉蹌撞在旁邊的墻壁上。
他看了一眼混亂的、充滿絕望的避難所,看了一眼臉色慘白卻還想回來拉他的艾莉,又看了一眼入口方向越來越近的殺戮之聲。
那雙因?yàn)樘撊醵@得有些渙散的眼睛里,一點(diǎn)點(diǎn)地,重新凝聚起冰冷的、近乎殘酷的決絕。
他緩緩抬起手,按在自己依舊劇痛的胸口。
那里,【竊權(quán)者】的權(quán)限火種……微弱地……跳動了一下。
如同……沉睡的火山……睜開了……一絲眼縫。
——無限流七夜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