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余霞成綺。
藤閣似被金箔裝點(diǎn)過一般。
姑娘輕叩木門,不多時(shí),里邊傳來婦人的應(yīng)聲。
靖婆打開門,就與那素白衣裳的姑娘對上了眼,真真的一個(gè)水姑娘。
靖婆雙手交疊在前,輕壓下嗓子問道:“姑娘,你是有什么事嗎?”
鈴蘭淺笑著,盈盈福了福身子,眸中閃著余霞:“阿婆,您家公子在嗎?”
靖婆笑道:“是在的,不過,你若有什么需要傳達(dá)的告訴我便好。”
鈴蘭眨了眨眼,似有為難道:“可是,這東西貴重,鴇母交代了,一定要我親自交予公子之手,小女也是不敢怠慢?!?/p>
靖婆恍然大悟:“奧、你就是錦繡苑來的姑娘鈴蘭吧?”
鈴蘭遲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聲音軟綿:“阿婆,我可以進(jìn)去嗎?”
靖婆笑笑,讓開了道,那滿園的紅花柳綠也一并被帶出,充滿了鈴蘭的雙目。
蔭蔽長廊,許多都是鈴蘭叫不上名來的花骨朵攀上壁巖,藤蔓緊緊環(huán)抱住了院內(nèi)的參天大樹,淅淅瀝瀝的光點(diǎn)灑落在雕花欄桿上,給所見之景都包裹上了一層晶亮的光彩。
這是鈴蘭從未見過的景色,自家族落敗,她被賣予了秋水閣后,這些東西就與她早就沒了下文。
“到了。”靖婆出聲將鈴蘭的思緒拉回,“你今夜就住在這間房罷,突然就叫你過來,實(shí)在匆忙,估計(jì)也沒備什么衣裳,先進(jìn)屋,我予你丈下身量。”
鈴蘭掩霞心底地喜悅,面上不顯,跟著靖婆就跨進(jìn)了屋。
她竊喜著,這莫不是是要將她留下來道意思?
——[公子親自指的你,你可要好好表現(xiàn),切莫出了亂子。]
想起鴇母的話,鈴蘭心中欣喜更甚。
靖婆的速度很快,只一會就量完了,笑呵呵地就離開了,徒留鈴蘭在屋內(nèi)獨(dú)自幻想著。
靖婆出門后,將門帶上,面上的笑也一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平日里少見的峻容。
因著淮言的身份,靖婆讓他入住了偏院的大屋子,現(xiàn)下客室這頭只鈴蘭一人,連一仆從看管也未設(shè)。
靖婆不暇多顧及,對著幾名小丫鬟吩咐幾句便匆匆離開了客室。
——
“見過娘娘?!卑阎T的宮娥福了福身子,垂著眉讓開到一側(cè),打開了門閘,在婉秋月進(jìn)去后又將門給拉合。
屋內(nèi)寂靜無音,僅有的幾縷幽光透過油紙竄入屋內(nèi),照出了幾條斜陽,大部分的布置都隱在了幽暗里。
地上都是隨意被丟棄的凌亂衣裳,顏色重彩而艷麗,軟榻上的被褥更是被隨意拖在了地上,燭臺隨意傾倒,蠟脂糊了一地。
“是你來看我了嗎?”彩妝糊了一臉的男子聲音沙啞,以一種極其別扭的姿勢趴在床沿,聽見聲音厚猛地抬起頭來,眼里泛著晶亮,在看清來人后,眼里的亮光又突然黯然失色。
烏發(fā)凌亂披散在肩頭,遮去了大半張臉。
“兒臣見過母后?!彼麘袘械靥ы倚χ?。
“你瞧瞧你這是什么樣子!”婉秋月咬緊牙關(guān),急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李哲的胳膊,逼迫著他與自己對視。
李哲干干地笑了兩聲,干燥的唇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
“母后……兒臣有些累了?!?/p>
他的聲音細(xì)柔得不似男子,一顰一笑瞧著都似個(gè)嬌姑娘。
那面上的妝容混亂,讓他的樣子看起來既滑稽又可怖。
婉秋月的手僵了僵,隨后又變得怒不可遏:“你到底為什么變會成現(xiàn)在這般鬼模樣?!”
婉秋月氣極,抓起一旁的被褥就向李哲的臉去,用力地磨搓著,那力道像是想要扯下一層皮來。
“我看你是散漫慣了!沾染上這些不倫不類的腌臜惡習(xí)!”婉秋月說著,眼角泛紅,聲音也漸漸哽咽。
直到李哲的臉被磨得紅透,她才似如夢初醒般停下了動(dòng)作。
李哲如無血的人偶般任由婉秋月折騰,直到婉秋月停下動(dòng)作,他也才回魂似的,定定地盯著婉秋月看。
然后,他似迷茫般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最后又定格在了婉秋月身上,展現(xiàn)出了一抹如孩童般的笑來:“娘,瘋子只會教出另一個(gè)瘋子,不是嗎?”
婉秋月哽咽地抽著涼氣,似是被他這番話嚇到般,猛地推開了他,瞳孔里除了驚恐,還有百般的嫌惡。
她從地上狼狽地爬起,逃也似的沖向了緊閉的門,可她因太急,居然被地上堆積的衣裳絆倒,那混亂扎眼的顏色讓她感到惡心。
“娘,我的新衣好看嗎?”李哲嬉笑著問。
婉秋月只覺得背后一涼,李哲似乎在起身向她靠近,她再也顧不得腿上的疼痛,爬起來又往門口奔去。
“啪、啪、啪”門不知在何時(shí)被拷上,也看不到有任何人影在門前。
“來人吶!來人吶!”婉秋月幾乎崩潰地喊著。
忽然,她察覺肩頭傳來了冰涼的觸感,一個(gè)陰沉兒尖利的聲音響起:“母親,您跑什么???”
婉秋月身子徹底僵住,冷汗直往外冒,平日里美麗的面容此刻也難看地?cái)囋诹艘黄稹?/p>
“滾、滾!”婉秋月驚得胡亂舞著雙臂。
刺耳的尖叫聲在空蕩的屋內(nèi)惹起回響。
肩膀上的寒意倏地逼到了脖頸處,極其輕柔地?fù)崦?,婉秋月身體直打寒顫,下一刻便因極度的恐慌而暈了過去。
那嘶啞崩潰地聲音,最終也如一盤散沙般散開了。
——
“少主,都按您說的做了,那姑娘現(xiàn)在就被鎖在里頭?,F(xiàn)在……估摸著也該醒了。”靖婆說著,抬眼看向源寧笙那時(shí)不時(shí)輕顫抖的脊背。
“少主,夜里寒涼,不然您還是別去了,讓我去審就行了……”靖婆擔(dān)憂道。
源寧笙又輕咳了兩聲,收攏了披風(fēng),輕聲回道:“無妨?!?/p>
暗室內(nèi)無點(diǎn)燭,空氣濕冷又帶著煩人的霉潮味,那路上有幾灘積水,路過時(shí)還會激起水聲。
前一隅忽有亮光,再一轉(zhuǎn)角,便看見了一個(gè)似牢房般的屋子,四壁空曠,時(shí)時(shí)還會傳來吱吱的鼠叫,而鈴蘭,被捆在了這間屋子里的一把椅子上。
她只有一側(cè)的頭發(fā)些許混亂,大體上并沒看出有什么損傷之處。
她是清醒著的,從她的顫抖上可以感知到她對周圍的惶恐,陌生之地所帶來的憂心時(shí)刻都在提醒她保持警惕。
那時(shí)不時(shí)傳來的鼠叫更是叫她膽寒。
可當(dāng)她看到源寧笙的那一刻,所有持起的冷靜都在一瞬化為烏有,即刻便崩潰地流出了淚來。
鈴蘭掙扎著,身下的椅子也隨著她劇烈的動(dòng)作一齊抖動(dòng),發(fā)出令人煩躁的摩擦。
她驚恐地朝著源寧笙哀求著:“公子、公子!求求您不要?dú)⑽?,我什么都可以做的、我什么都會做的……?/p>
能被關(guān)在這樣的地方,她想不出來第二種理由了。
源寧笙輕笑著朝她走近,聲音是清和的,甚至算得上虛弱,卻無故染上了陰寒:“我怎么會殺你呢?”
“我對漂亮的人向來都是心慈手軟?!?/p>
鈴蘭不住地顫著身子。
源寧笙笑著,朝靖婆瞥了一眼,靖婆似是得到了什么命令一般,從衣襟里掏出一個(gè)白花花的瓷瓶,打開塞子,往手心里倒出個(gè)二三粒藥丸來。
似是感到不妙,鈴蘭更是驚恐地睜大眼,半晌都說不出話。
源寧笙看著她,展露出溫和道笑來:“沒關(guān)系的,這只是一點(diǎn)小毒小藥罷了,頂多就是有些煎熬,死不了人的~”
靖婆剛抬腳靠近,鈴蘭就又急哭了,驚恐地?fù)u著頭呼道:“公子您做什么都行,求您了,別給我吃那個(gè)東西!”
源寧笙笑容愈來愈深,他生的好看,無論是何時(shí),即使是現(xiàn)在的病弱透出的慘敗,也依舊溫柔漂亮。
這也使鈴蘭無論如何也無法對他產(chǎn)生敵意,以致于輕易的就落在了這場騙局里。
“好啊~”源寧笙懶懶道,“你就與我聊聊,你那日去臥花房里都做了什么吧。”
說完,他頓了頓,補(bǔ)充道:“你可要乖乖回答哦。”
鈴蘭后怕地看了一眼站在源寧笙身側(cè)的靖婆,驚魂未定地點(diǎn)頭肯定道:“我說!我都說!”
靖婆收起手上的藥丸,那其實(shí)也不過是兩粒糖丸,拿來嚇唬鈴蘭用的,現(xiàn)在靖婆正斂著笑站著,在鈴蘭眼里反而比源寧笙還可怖。
靖婆從一旁拎了把椅子放在源寧笙身后,眼里還是短暫地閃過了一絲擔(dān)憂。
暗室氣流不通,陰寒至極,對源寧笙的身體來說可不適合在此地待太久。
靖婆只覺今日比往日累上千百倍,薄暮時(shí)不知跑了幾趟主院去瞧病情,可遲遲不見好轉(zhuǎn),反而還有俞兇之兆,急得她都開始懷疑自己是請了個(gè)庸醫(yī)回來。
眼下,源寧笙還執(zhí)意要操勞下去,真是要急死人了。
“我因嫉妒她……就在她房中的茶水加了些催情藥……”鈴蘭說得支支吾吾的,似有意隱瞞什么。
鈴蘭將源寧笙誤認(rèn)作了那天到看客,也就放松了些。
“什么催情藥?”靖婆厲聲追問道。
鈴蘭抿著唇,有對上源寧笙的眼,最后實(shí)在無法,才吞吞吐吐道:“遺、遺情散……”
聲音輕細(xì),卻能在這方寸之地里聽個(gè)清清楚楚。
靖婆愣住了,微張著嘴不知該說些什么。
源寧笙也不自覺地蹙起了眉。
難怪……
怪不得他這幾日一見到那個(gè)人處事總會亂了方寸。
這等毒物竟還存于世間。
源寧笙冷嗤著問道:“那東西是誰給你的?”
鈴蘭唇繃成一根弦,遲遲沒有作答。
燭火搖曳下,她才松開了緊抿的唇:“我并不識得是誰,只是一個(gè)相貌平平的男郎,身量勻稱,衣裳也不過是粗衣麻料。”
是丟在京城中只一瞬便會散了影子的人。
“咳咳咳……”源寧笙忽然劇烈咳嗽起來,面色更是慘白了幾分。
靖婆忙上前來,輕拍著源寧笙的脊背順氣。
“您且先回去歇息吧,這里交給我就好了。”靖婆沉聲道。
源寧笙也自知身體無法再過多勞累,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強(qiáng)撐著站起身,朝外走去。
密室里的空氣太差,揉雜了許多粉塵,粘稠的濕感也緊緊地覆在了衣料上。
好不容易走出了外頭,卻發(fā)覺胸口一陣悶痛,絲絲瘙癢纏繞著四肢百骸,每一根筋脈似有千蟻噬咬撕啃。
這幾日他只有見到了淮言才會產(chǎn)生這樣的絞痛,現(xiàn)下似乎更嚴(yán)重了。
源寧笙扶著墻,幾乎將自身的重力都分?jǐn)偟搅藟ι喜拍芷D難抬步。
他也明白了,這場高熱不是什么普通事,是遺情散所帶來的遺癥,再加之有憶夢丸,混出了個(gè)什么麻煩事他自己也無法估量。
夜風(fēng)微涼,吹落幾片妖粉的花瓣,掩映在那昏黃紙籠下,而幽光掩映下的門,拉開了一條縫隙。
在源寧笙與那雙眼對視的一瞬,那般疼痛又愈加猖狂,叫囂似地讓他意識越發(fā)地薄弱,幾乎就要被麻痹。
都說遺情散是情藥。
為何每每見到他卻是蝕心誅骨之痛?
在他神智不清時(shí),耳邊響起了淮言極其急切的呼喊,可他怎么也聽不清了,再怎么努力地想聽清,也不過是重合在一起的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