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寧笙打開了瓶蓋,里面裝著十來粒的藥丸,還有一張被卷成細柱狀的白條。
取出撐開白條,細薄的線條落下鋒利的字跡,曰:「見字如晤,阿兄莫怪,若有責罰,吾自會承擔。」
源寧笙看完了字據(jù),嘴角勾起了一抹笑。
家中母親早逝,父親頹廢消沉些許年間,恰好是源錦銘讀書習字的時候,作為家中唯二的長輩,她的字幾乎是源寧笙一手教出來的,孩童時期不懂,一味的模仿著,現(xiàn)下這字倒是和源寧笙的字有些相像。
想從父親那知道他的狀況可不是什么容易事。
現(xiàn)在回想起,他似乎也是遺漏了一些細節(jié)的,藤閣府里的丫鬟都是曾經在源府里的丫鬟,起初源寧笙并未在意,現(xiàn)在想來,不排除里面會有源錦銘安排的人的可能性。
——
“哎喲!將軍呀,這老些活哪是您能干的啊!”仆從著急忙慌地奪過了將軍手里的掃帚。
淮言面上全是灰,那面孔在一瞬竟有些不自然起來。
咬著牙就將掃帚丟給了旁邊的仆從,夜色當頭,烏鴉嗚鳴,他已經在心里下定決心了,現(xiàn)下無論是誰也別想攔著他進去。
靖婆看著時辰也差不多了,便也讓開了門,沒攔著他。
即使他做的那些事其實遠遠沒有讓她達到十分滿意的程度。
淮言進去時還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隨后,木門被輕輕和上,吱呀的聲響過后隔絕了一切蟬鳴與葉搖。
淮言如釋重負地揉了揉發(fā)酸的臂膀。
這突如其來的差事是不曾預料到的,他還以為事情會很順利呢。
辦完了,他也好脫身,現(xiàn)在,就只差最后一件事情了。
確認了門外腳步聲的遠離后,淮言抬起手摸索著下巴邊緣,一層薄皮被卷起,慢慢地,那層皮的面積逐漸被拉扯著變大,最后竟被完整地扯了下來,悶在里頭的人喘了會氣,摸了摸有些泛紅的皮膚。
程九妥當收整好了手里的人皮面具后就朝里屋走近,與真皮別無二致的面具在手里癱軟地下垂,看起來還是有些驚懼的。
程九長舒了一口濁氣,看見了坐在床邊一動不動的人,也不知他是以這樣的姿勢待了多久,也不嫌累得慌,就好像不用呼吸似的,紋絲不動,瘦削的身形在火燭下分外單薄,程九甚至都要開始懷疑那坐著的根本不是人,是在民間怪談志異里的尸鬼。
當然,世上可沒什么鬼怪,都是他在胡思亂想罷了。
他咽了咽口水,說出了早就想好的措辭:“源公子,你應該已經聽出來了,我不是淮將軍,而且,不出意外的話,他現(xiàn)在已經到南城邊了……”周圍安靜得詭異,氣氛也越發(fā)的寒冷,“他要我假冒一事實在突然,你可千萬不要怪罪才好?!?/p>
為什么沒有人回應……?
“啪嗒”一聲巨響,沉悶的撞擊地面,似乎還有皮肉的摩擦,是在如此安靜環(huán)境下難以忽視,甚至可以說是有些讓初來乍到的御史大夫嚇到的一聲巨響。
結合著眼前的畫面,他的心難免咯噔了一下。
床邊的人摔倒在地,蓋頭也隨著起伏的動作被掀開了。
程九的瞳孔有一瞬縮緊。
是了,難怪了。
如此瘦削的骨架怎么可能會是男子的身體。
烏發(fā)上隨意盤著幾根釵子,穿著的也不過是普通的淡紅衣,因著火燭的搖曳看起來像火紅色,用的看起來也不是什么好料材,小臉蒼白如紙,若不是還有微弱的脈搏,程九就要懷疑她已經死了。
雖然現(xiàn)在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程九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現(xiàn)在唯一能確認的事情就是,眼前的人若再不采取什么救治就要死了,人命關天,短暫的思考之后便將鈴蘭的胳膊一把抓起,將整個人背在了身后,隨手扯起蓋頭將她的面容遮了去,轉身就要朝外走。
轉念一想,這張臉在這個時辰出現(xiàn)在這里實在是不合適,萬一被人看見了那可就說不清楚了,又急急忙忙地扯開面具貼上才敢朝外走去。
程九為此還捏了一把冷汗,這面具二次使用會變得松散,能不能好好粘牢只能是聽天由命,更別說動作如此草率粗魯,就算不掉,臉看起來估計也會很奇怪吧……
真是可惜了這么一張俊俏的人皮面具。
外邊夜色不知何時已經格外地濃稠了,他也顧不上多想,半掩著面就要去翻墻,他本以為以他的武功帶走一個瘦弱的女子應該不費什么力氣。
可他忽略了這是將軍府,墻要比普通宅院高出一大截,更何況自己身上扛著的可是一個昏迷的人,怎么著這個辦法都是行不通了。
最后,在痛苦的思維折磨后,他選擇了最危險的那個法子——從大門口出去。
從夜晚無數(shù)巡邏兵,戒備森嚴的將軍府大門,扛著一個人,走出去。
刻不容緩,他也只能鋌而走險了,反正現(xiàn)在天這么黑。
程九抱著這樣的僥幸心理,舉步艱難地朝大門口走去。
緊張的心理使他對周圍的感知變得模糊了,心中也不免開始后悔應下了這個苦活。
為了燕郊城的百姓,他忍了。
——
“門房修繕的進程實在慢,還望公子不要怪罪?!崩哮d湊到源寧笙身旁道。
此時已經入夜,天邊的彎月躲在了厚厚的云層下,可見的光十分微弱,源寧笙坐在窗邊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窗外的景色,蔓茵的房間視野極好,可以很清晰地看見樓下來往的人們與紛繁的街巷。
事情已經過去了有一個時辰了,現(xiàn)在又拿出來說顯然是沒話找話。
源寧笙側過頭瞥了一眼大半夜過來擾清靜的老鴇,不客氣地打斷:“有話直說?!?/p>
老鴇撓了撓寬厚的臉頰,傻笑著道:“老婆子我呀,要說些不合規(guī)矩的話,還請您不要怪罪?!?/p>
源寧笙很輕地應了一聲,若有若無的溫和讓老鴇有一些些松懈。
“今日來的那位公子也是也曾是我們這兒的熟客,他的身份在秋水閣可算不得秘密,今日他來喚了您一聲表兄……公子,恕奴家多嘴問一句,您莫不是近來名頭響當當?shù)膶?、源大公子吧??/p>
源寧笙并未急著否認,只是淡漠地發(fā)出疑問:“照你這意思,我若是那位,還會和你們扯上關系?”
老鴇頓時啞了聲,是了,她這般多想完全就是胡亂的猜測。
“我不過是與他曾結交過,按著年紀他喊我一聲兄長罷了,沒什么值得你多心的。若再有下次……”源寧笙適時地在末尾噤了聲。
“是奴多管閑事了,還請您莫要責罰。”老鴇急忙跪倒,顫顫巍巍地說完這句話,怯生生地觀察著源寧笙的神色,記憶中那雙冰涼透徹的眸子與眼前的人側目過來的眼神重合,初見時的寒意似乎又籠罩了周身,那雙眼睛近來的溫軟與態(tài)度的平和使她漸漸淡忘了這般的寒涼刻薄,她不得不再次提起了警惕,不敢再貿然如此行事了。
“嗯。退下吧。”源寧笙收回略有不耐的視線,他可無心在聽這些可說可不說的廢話,也不想再看見她。
老鴇聽后瞬間來了精神,慌里慌張地就從地上站了起來,識趣地后退,刻意地壓下了腳步聲。
房門被嚴絲合縫地合攏后,源寧笙那般迫人的神情并未收斂,反而還多了不加掩飾的煩躁。
他似泄氣般摔合了窗,隔絕了外頭的紛擾。
吵死了。
——
“皇上!”常伴在婉秋月身邊的宮女連跑帶嚷地跪倒在了李仁的腳邊,叫喊聲尖銳刺耳,吵得人心煩意亂,“貴妃娘昏倒在了濃華宮,到現(xiàn)在還不省人事,太醫(yī)院束手無策,陛下您可千萬要救救我們家娘娘?。 ?/p>
就為了此事吵得華宮上下不得安寧,即使是寵妃,但未免還是太任性了。
李仁煩躁地冷哼一聲,面上卻不見多少狠厲,這讓地上跪坐著的狼狽宮女抱有了一絲絲不切實際的希冀,而這樣的希冀很快就被打破了:“太醫(yī)院都束手無策的事情,朕去了又能有何用?”
那宮女身體明顯地僵住了,回過神就猛地以頭搶地,嘴里一直叫喚著什么請饒恕、莫怪罪之類的話,可能是剛才那點因為緊張而帶來的勇氣讓她一時間忘記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何等人物。
李仁冷哼了一聲,掃過周圍的一眾妃嬪:“怎么都站在這?”語氣里卻是不容置喙的威嚴。
幾個妃子攪著帕子也不敢說話,還是站在一旁的皇后輕聲回應:“本來姊妹們都是在前堂慶賀的,這小丫鬟吵吵嚷嚷鬧來了,大家也都是擔心月兒妹妹的身體才來的,也是一片心意?!?/p>
說是這般說,但若真要試試有幾個是真心的那還真是不一定,作為一國之君和六宮之主又怎會看不出來這些算計,只不過不能打破了表面的平靜,就這般拉扯著罷了。
李仁瞥了一眼那掛滿墻的紅綢,這一幕實在是扎得雙目刺痛。
應著吳太醫(yī)的要求,眾人都站在門外等候,前堂該如何熱鬧該如何歡慶都與這不相干。
不知過去了多久,吳太醫(yī)終于是打開了房門,被外面站成一排的陣勢給震懾到了,上一次這般場面還是先皇去世。
無何,他拱手對著眾人行禮,嘆息著搖了搖頭,似有百般的無奈道:“貴妃娘娘身子骨孱弱,昏迷只是風寒引起的,不過不嚴重,老朽抓幾副治風寒的藥,吃上幾日便可痊愈了。
“只是不知怎的傷到了根本,以后恐難再有孕了。”
話音剛落,心里頭正算計的宮妃們心氣兒頓時平和了不少,暗自唏噓過后便開始竊喜,不過在這種時候,皇上和皇后還未發(fā)話,無一人敢作聲打破平靜,都只是在自顧自地盤算著。
吳太醫(yī)垂著頭,殷詩蘭總覺得他未將話說盡。
殷詩蘭輕咬著唇,近來諸多瑣事的叨擾都已經開始讓她這個管理后宮井然多年的皇后有些吃不消了,當真是老了。
她揮了揮手,示意妃嬪們都下去。
妃嬪們如釋重負,就等著這號令呢,紛紛行禮告退。
待那些細碎的話語拌著風聲遠離了,吳太醫(yī)才抬起頭,憂心忡忡地看向了皇帝。
“婉貴妃已有身孕,看脈象應才周余,母體這般,孩子是保不住了,婉貴妃脖子上有不知從何而來的鮮艷抓痕,可抓痕的方向嘛……這到時候得請仵作來瞧瞧,我對此并無涉獵?!眳翘t(yī)道。
殷詩蘭眼神微動,她從未想過以婉秋月現(xiàn)在的身體居然還能懷上龍?zhí)?,更何況李仁年歲也這般了……
李仁聽完后面上依舊沒什么起伏,甚至還能有理有序地向太醫(yī)吩咐后續(xù)的安排,但作為他多年的枕邊人,殷詩蘭很清楚現(xiàn)在李仁的心情肯定不會如面上這般云淡風輕。
宮中常有的瑣事罷了。
“有勞吳太醫(yī),對外,你知道怎么做?!崩钊实溃捌溆嗟氖?,就不勞你費心了?!?/p>
吳太醫(yī)諾聲告退。
殷詩蘭長嘆了一口氣,后宮子嗣對比前朝算不上多,夭折的卻數(shù)不勝數(shù),命運造化弄人,說得再難聽些,皇子不過都是些無用的架子,就連殷詩蘭自己的兒子李悅,對她來說也是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姓李的還真缺這么一個孩子。
李仁不一定在意婉秋月,但一定在意那個未出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