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個反問直白且不迂回,倒是給淮言整樂了。
“對啊,我就是有病。”
也不知是哪句話惹毛他了,或許句句都在踩著他不爽的點。
那雙眸子似淬了寒冰一般,唇角卻還是勾著戲謔的玩笑。
他忽然俯下身子靠近,將源寧笙壓倒在了軟榻上,靈澤趁亂跳到了一邊,還慌亂地撲哧著翅膀。
那把劍橫著抵在了他們中間。
那雙眉眼近在咫尺,眼里所有的情緒都離不開對方的視線。
“我若不是有病,又怎么會費勁心力要你留在我身邊;我若不是有病又怎么會上趕著討好你;我若不是有病又怎么會喜歡上你這個帶著目的接近我的人?”
這樣近的距離,呼吸有幾分錯亂都聽得出來。
“怕了?”淮言收了力,眼里的戾氣瞬間消散,不知怎么還有股不可明說的憂傷,“可,這不是你要的結果嗎?阿笙。”
被壓倒在軟榻上的人先是一愣,隨后,眼里所有的慌亂轉(zhuǎn)瞬即逝,徒留下了一抹挑釁與玩味。
“是啊?!彼姓J得很爽快,連笑意都是輕快的。
這一瞬間態(tài)度與神情的轉(zhuǎn)變,快到淮言都要分不清哪一個才算是他。
哪一個才算是真正的他。
雨聲越來越大,幾乎要淹沒整個桃花林。
“可知道了這一切的你,現(xiàn)在這樣又算什么呢?”
算執(zhí)迷不悟。
還是算年少輕狂?自以為沒有什么是做不到的,沒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他笑得過分溫和,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恰到好處。
無數(shù)次,還是會因為這樣的他而心動。
“有件事我必須要提醒你一下,我們已經(jīng)成親了,我現(xiàn)在想對你做什么都可以?!?/p>
他嘴角噙著笑,這句話卻像是威脅。
他很清楚,如果他真的想要,源寧笙也不得不給。
“從我身上滾下去?!?/p>
其實源寧笙也很清楚。
那眼神,就像是在藐視什么骯臟惡心的東西。
對視了幾秒后,似是覺得無趣,淮言還是松開了手,他現(xiàn)在感覺很不爽,外面的雨還沒完沒了地吵個不停。
上蒼都在和他對著干。
“唰”的一聲,利刃出鞘,冷白的劍刃瞬息間就抵在了淮言的脖子一側,一毫之差就能劃傷,執(zhí)劍的人手很穩(wěn),就算呼吸算不上平緩,劍鋒也沒有因此而產(chǎn)生絲毫的偏移。
“怎么還是能打偏呢?”他現(xiàn)在看起來倒像是來審犯人一樣冷淡,沒有絲毫猶豫地就握住劍鋒,他手上的力道很強硬,足以掰動劍的方向,指節(jié)有鮮紅的液滴墜落,混著雨水的聲音墜落在地面上,什么也聽不見。
他把劍指向了心臟,松開了手,他現(xiàn)在笑得很惡劣:“這兒才能殺死我?!?/p>
因為距離的緣故,劍鋒已經(jīng)抵上了他的胸膛,衣料已經(jīng)微微下陷,只要源寧笙稍稍一用力,長劍可能真的會穿過他的胸膛,他也真的可能會死。
就這么僵持了兩息,抵在胸前的墜痛感忽然消失了,源寧笙收了劍,神色黯然,仿佛剛才要兵刃相向的不是他。
“我不會殺你?!?/p>
“為什么?”
源寧笙抬起頭來直視上他的目光,清冷的眸子里倒映出淮言的身影。
其實淮言大致清楚是為什么。
花了這么多功夫籌劃這一場局,主人公說死就死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左右不過是一個還有利用價值的棋子罷了。
他不可否認他又在試探源寧笙的計劃。
“淮將軍,我何德何能會讓你認為我可以為了我的事情放任國家不管不顧?”源寧笙將劍丟在地上,上面的血漬還沒干透,不可避免地擦著地面印下了嫣紅的血色?!拔疫€沒有那么瘋?!?/p>
比預想的答案更中聽些,但心里總有股別樣的滋味在掙扎著。
“將軍若無其他的事情,還是請回吧。傷口還是要盡快處理比較好?!闭f著,他的視線還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剛剛淮言握劍的手,血珠仍在從指縫間墜落,看來傷口應該很深。
“外面還在下雨哎?!被囱陨袂槲⑽⑹婢?,嘴角浮現(xiàn)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
源寧笙抿了抿唇,帶有煩躁地站起身去一側的架子上翻找了一會,最后拿了一個藥瓶還有一卷紗布丟給了淮言。
想來這里之前應該沒少發(fā)生要處理傷口的事情,一架子的藥瓶都分不清楚是毒藥還是醫(yī)藥。
“自己上藥。弄完要么淋著雨滾回去,要么留下來,睡哪我不管你,和靈澤爭籠都無所謂?!?/p>
淮言很識趣地接過了藥,聽見后面那番話沒忍住還是笑出了聲。
在鳥籠里咬著籠子桿的靈澤似是聽懂了,錯愕地看了他一眼,不滿地咕咕叫喚了兩聲,夜色漸濃,它也累了,就沒再叫喚,撲騰了兩下站在小木桿子上訥訥地睡了過去。
見淮言已經(jīng)包扎好了,源寧笙也開始起了些困意,一開口就是逐客令:“你走吧,我要睡了?!?/p>
忽然,周圍一下子沒了光亮,淮言熄了燈。
“你做……”話還沒說全,身子忽然騰空,聲音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直到他被圈錮在了軟榻上,他才反應過來是個什么意思。
再也抑制不住眼底的情緒,怒斥出聲,“我沒說你可以和我睡啊神經(jīng)病!”
“好了,再說話就要吵到你那只傻鳥了?!?/p>
“不是……你起來。”
“睡覺?!?/p>
“你……”
嘗試了幾番掙扎無果后,源寧笙徹底泄了氣,許是疲憊使然,也可能是今夜有雨的緣故,眼皮越來越沉,意識也逐漸變得混沌,直至視線模糊。
——
次日一早,游神祭開始后,宮中就已經(jīng)開始熱鬧起來了,許多名門望族的高官們都在殿前喝酒吃菜,歌舞聲連綿不斷,夾雜著無數(shù)的恭維與笑語,不亦樂乎。
反觀宮內(nèi)的馬場上,世家子弟爭著風頭賽馬、射箭,男兒爽朗的歡笑時時有。
雖然這些活動本不該出現(xiàn)在今日,但游神祭是民間活動,他們被約束在宮中,見不到外頭的祭典是哪般模樣,倒聽說有專人扮假神,受眾人朝拜。
聽說歸聽說,他們見不到,自然是要在這皇城里尋點樂子來打發(fā)打發(fā)時間,于是,也不知是哪位的提議,他們便來到了馬場上比騎射。
瞭望臺上的各家女眷細語閑談,時有幾聲嬉笑,端莊芳止,儀態(tài)儒雅,都是不可多得的玲瓏妙身。
少有樣貌不出眾者,氣質(zhì)禮節(jié)卻挑不出半點毛病。
“點秋,怎么也不說話,盡看著馬場出神呢?”溫和柔婉的聲音自耳畔響起,若不是因著距離近,就要被馬蹄聲淹蓋了過去。
見女兒依舊不出聲,夏晚枝又出聲喚她:“點秋?”
黎點秋如夢初醒般轉(zhuǎn)過頭來,清甜的嗓音低低地笑答:“是賽事過于精彩了,一時被勾去了魂,沒能及時應您的話,是女兒的罪過。”
見她這一副歉疚的模樣,夏晚枝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疼:“真是……哪有什么罪不罪過?你可是我的女兒啊?!?/p>
黎家算不上什么名門望族,就是做些小生意而意外發(fā)了家的商戶,夏晚枝的丈夫名為黎塘,多年前因病逝世,家中大梁只得夏晚枝挑起,黎點球年幼就染了和父親一樣的怪病,被斷言活不過十七,身邊離不開人,夏晚枝忙前忙后根本支不開身。
正一籌莫展之際,季家上門接濟,言道黎塘于季家家主季程澤有恩,季程澤愿與黎點秋叔侄相稱,黎點秋病重,季程澤承諾為其尋醫(yī),也是那時,黎點秋住在了季家醫(yī)治,日日有無可奈何的郎中醫(yī)師從季家出去,又日日有新的人來,后來,她的命被生生拖到了十八歲,可身體的模樣已經(jīng)垂危至極,再后來,來了個身份不明的醫(yī)師,黎點秋忽然就奇跡般的痊愈了,黎家的產(chǎn)業(yè)也有了好轉(zhuǎn),順理成章的,黎點秋回到了夏晚枝的身邊。
但,母女二人重聚,相處幾日下來未見親切,反增陌生。
“是女兒說錯話了?!?/p>
自重聚后,她的女兒說話都是這般循規(guī)蹈矩,端莊過人,毫不夸張的說,就像裝了個外人的芯子,當然這些都是無稽之談,夏晚枝只恨自己陪伴女兒的時間太少,錯過了她這么些年的成長。
夏晚枝多么想再多了解一下眼前的姑娘,見她看得入迷,夏晚枝似有所感般上前,壓低了聲開口問道:“你可是看上了哪個兒郎,就算是皇親國戚,只要你開口,娘都會替你去求一求?!?/p>
誰知,黎點秋忽而勾起唇角,笑容清麗:“誰說我在看兒郎,娘,場上最明艷的分明是那個姑娘?!?/p>
光顧著看自己的女兒,夏晚枝都忘了關注賽場,而混亂中最突出,箭箭正中靶心的,是一位高束長發(fā),英姿颯爽的女子。
“一名女子在男兒堆里賽騎射……”這未免太過荒唐。
見著女兒看得這般有興致,她便也沒有了說完這句話的勇氣。
“就是要讓那些個男兒郎好好瞧瞧,女子本就可以活出千般姿態(tài)?!?/p>
她說話時并不避諱,引來了幾番注目,也引來了竊竊私語。
“這是誰家的小姐?”
“好像是季家的表小姐,前些年養(yǎng)著病,今日還是頭回見著人?!?/p>
“區(qū)區(qū)商戶之女,也敢在這對世家評頭論足……”
爭論的聲音越發(fā)地大,也越發(fā)地不避人。
夏晚枝看不下去了,剛要開口制止,黎點秋的聲音先搶在了前頭。
“商戶怎么了?”
“你們衣裳上的衣料子是叫錦云吧?穿戴得這般愛惜,裙擺倒是一點塵泥都未沾染。試問你們知道這料子其實在商戶眼里只算是衣料品級里的下下品么?”
“還有你們頭上的琉璃淬,紅晶,孔雀絨,哪一樣不經(jīng)商戶之手,若是厭嫌,大可不必用這些珠簪寶玉裝束自己,活像求偶的鳥雀,語出無禮行止無端,何來世家風范,別在我面前抬此高架子,當心給自己鬧得出糗?!?/p>
黎點秋話里不帶一點的忍讓,將那些個傲慢無禮的小姐們懟得啞口無言,羞紅著臉攥著香帕怒視著,她們逞一時的口舌之快時倒各抒己見,真被人揪出來訓斥了一番,卻又無人敢出來對峙了。
黎點秋無心再與她們談論這些有的沒的,一心只想著專心賽事,可惜因著這件事,錯過了最后最精彩的時刻,場下已經(jīng)結束了,下邊的幾人正松散地騎在馬背上,三三兩兩地交談著。
“點秋啊,剛才那番話是誰教予你的?錦云分明是不可多得的好料子,為何要那般說?”在夏晚枝的記憶里,黎點秋可說不出這樣的一番話,更別提重病纏身的她,如何能知曉那些物什的名字啊。
“一個很好的朋友教我的,她說煩心必有其因,究其因,方能有百壽身?!崩椟c秋清甜地笑笑,視線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馬場上的那一抹背影上,“至于為何說錦云是下下品,無非是想嘲弄一下她們見識過乎短淺,旁人三言兩語自持有理,她們便左右了心思,因為在她們自己也知道,自己不過是出身氣派些的小姐,若論經(jīng)商道,還是要交給本職之人?!?/p>
“她們啊,勝在有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