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備被翻了。
我眼皮一跳,心臟猛地往下一沉,但身體紋絲未動,連呼吸都放緩了。
沒有驚呼,沒有多余的動作。
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迅速掃過四周。
夜色濃得化不開,沼澤地比峽谷更顯空曠。
稀疏的枯樹像鬼影般杵著,遠處一片死寂的黑暗。
唯一的光源是那幾罐燃料罐頭,火苗微弱跳躍,在粘稠的黑暗里艱難掙扎,只能照亮巴掌大一塊地方,反而讓四周更顯幽深。
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濃重的水汽和腐殖質(zhì)的氣息壓迫著神經(jīng)。
干杵著沒用。
我心里已經(jīng)雪亮:出事了。而且很清楚是什么東西干的。
我無聲地移動到悶油瓶身邊。
他靠著背包淺眠,眼睛卻在我靠近的瞬間睜開一條縫,漆黑、清醒,不帶絲毫睡意。
我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即雙手快速比劃——先是模擬隊伍分散休息的位置,接著五指虛握成包狀代表裝備,指尖點在“裝備”所在位置,繼而平移向遠處,最后掌心向上反復(fù)晃動,臉上配合著詢問的神情:裝備被移動了。
他輕輕頷首,目光立刻投向裝備堆所在處。
即使在這種光線下,他那異于常人的夜視能力也足以辨別細節(jié)——裝備的位置果然被明顯挪動過,留下拖曳的濕痕和淤泥翻開的印記。
他凝神細看,眉頭微皺。
緊接著,他對我比了個手勢,干脆利落:蛇。危險。
我立刻點頭,無聲地用口型問:“野雞脖子?”
悶油瓶的目光落在地上那蜿蜒扭曲、帶著粘液的爬行痕跡上,再次點頭。
但他眼中隨即掠過一絲罕見的困惑。
這東西邪性,主動招惹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我再次比劃:叫醒他們?
悶油瓶沉默了兩秒,視線如同實質(zhì)般穿透周圍的黑暗,最終,點下了頭。動作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我和悶油瓶默契地分頭行動,一個一個拍醒沉睡的人。
刺目的礦燈光束猛地撕裂黑暗,將營地周圍一小圈照得慘白。
突如其來的光亮下,四周的一切呈現(xiàn)出一種虛假的、令人窒息的靜謐,水面平靜無波,連蟲鳴都消失了,仿佛剛才的騷動只是錯覺。
然而,那一堆被明顯拖拽過的裝備,像一具丑陋的尸體橫亙在眾人眼前,無聲地嘲笑著這份虛假的寧靜,揭示著不容回避的險惡。
“媽的,怎么回事?”阿寧的聲音緊繃,帶著剛醒的沙啞和警醒,她第一個拔出了腰間的匕首,眼神銳利地掃視著黑暗的水面。
“我們的裝備,”我的聲音異常平穩(wěn),沒有絲毫波瀾,陳述著一個冰冷的事實,“被野雞脖子動過了?!?/p>
“野雞脖子?”潘子立刻甩掉臉上的水珠,擰緊了眉頭,他結(jié)實的手臂肌肉已經(jīng)繃起,下意識地握住了腰間的刀柄。
“一種劇毒蛇,極其危險,有智慧?!蔽已a充道,目光沒有離開裝備堆和那片墨黑的水域。
“那現(xiàn)在怎么辦?”潘子追問,語氣急促。
沒等我開口,悶油瓶清冷的聲音已經(jīng)響起,穿透了沉悶的空氣:“別動。它還在附近?!?/p>
他的視線如同凝固的冰錐,死死鎖定在裝備堆后方的水草深處。
短暫的死寂。沒有人說話,只有礦燈發(fā)出的滋滋電流聲和壓抑的呼吸。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預(yù)想中的蛇群并未出現(xiàn)。但這種等待比直面毒蛇更令人煎熬。
一種冰冷粘稠的恐懼感,如同沼澤底下的淤泥,悄然從腳底爬上脊背,麻痹神經(jīng)。
太詭異了。
我們睡著時,幾條劇毒致命的雞冠蛇,悄無聲息地爬上岸,甚至大膽地鉆到胖子和阿寧身邊,還挪動了沉重的裝備……它們不是簡單的野獸,它們到底想干什么?
這絕不是覓食那么簡單。
我死死盯著礦燈光暈邊緣那深不可測的黑暗沼澤,一股強烈的不祥預(yù)感攫住了心臟,沉甸甸地往下墜。
這不是預(yù)感,是無數(shù)次在生死邊緣磨礪出的直覺在瘋狂尖叫——要出事!
大的!
我能感覺到,其他人身上也彌漫著同樣的緊張,空氣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悶油瓶蹲下身,開始仔細檢查被挪動的裝備。
他的動作堪稱教科書般的謹慎,指尖拂過背包帶、裝備扣,檢查是否有附著物或細微的齒痕。
最終,他搖了搖頭,除了位置改變,沒有發(fā)現(xiàn)明顯異常。
他站起身,對著我們比劃了一個手勢:開燈,看水下。
我們立刻照做。
四支強力的礦燈光束如同四柄光劍,刺破黑暗,集中掃射營地周邊的水面。
渾濁的水在強光下翻滾著泥沙和腐爛的水草,渾濁不堪。
剛掃了幾下,身后突然傳來胖子一聲變了調(diào)的驚呼:“臥槽?。?!”
所有人心臟驟緊,瞬間轉(zhuǎn)身!礦燈光束猛地聚攏,齊刷刷指向胖子照著的方向。
就在我們營地前方的沼澤中,距離約二十多米遠的水域里,赫然矗立著一個孤零零的人影!
渾身裹滿了黑褐色的淤泥,像是剛從腐爛的泥漿地獄里爬出來,下半截身子沉在齊腰深的水里,上半身僵硬地、直挺挺地立著。
那淤泥覆蓋的臉上,只露出一雙眼睛,在礦燈強光的照射下,反射著極其詭異的、非人的光芒,直勾勾地、毫無生氣地“釘”在我們這群人身上!
活脫脫一個從水底爬出的泥塑惡鬼!
“狗日的!這他媽是個什么玩意兒?!”胖子破口大罵,聲音帶著驚駭過后的憤怒,下意識地端起槍。
悶油瓶的身體在看清那人影的瞬間僵了一下。
緊接著,他喉嚨里發(fā)出了一聲極其短促、但清晰得足以讓每個人都聽見的低呼:“天呢,是陳文錦?!”
話音未落,他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沒有絲毫猶豫,“嘩啦”一聲沖入冰冷的沼澤水中,朝著那個人影奮力奔去!
動作快得只在水面留下一串激烈翻騰的水花。
我站在原地,看著悶油瓶瞬間遠去的背影,心中毫無波瀾,甚至有點想冷笑。
上輩子,這一幕確實讓我震驚莫名,以為他是真的失態(tài)了。
但隨著對他了解的深入,尤其是經(jīng)歷了那幾年非人的磨礪,我早就看透了他那套影帝級別的偽裝。
他此刻的“震驚”和“急切”,九成九是演的。
他絕對早就知道陳文錦躲在這片雨林深處,甚至很可能一直在暗中留意她的蹤跡。
這戲演得可真夠投入的。我腹誹了一句,臉上卻瞬間切換成驚愕交加的表情,恰到好處地罵了句:“草!”隨即朝著還在發(fā)愣的眾人吼道:“愣著干什么!幫忙?。 ?/p>
眾人被悶油瓶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震得懵了一瞬,被我吼得一個激靈,立刻反應(yīng)過來。
胖子、潘子、阿寧緊隨我后,“撲通撲通”跳入水中,奮力朝著悶油瓶的方向追去。
沖下去沒幾步,淤泥的吸力驟然增大。
沼澤底下根本不是實地,而是厚厚的、粘稠如油脂的淤泥層,上面還覆蓋著一層滑膩茂密的水草。
我沒穿鞋,光腳踩進去,那感覺比踩進腐爛的尸體堆里還惡心。
冰涼油膩的淤泥包裹著腳踝,水草像無數(shù)冰冷的、帶著吸盤的觸手,纏繞、刮擦著腳掌和小腿,讓人頭皮陣陣發(fā)麻,渾身起栗。
深一腳淺一腳地撲騰了十來米,水越來越深,腳下徹底踩不到底了,我們只能甩開膀子奮力往前游。
悶油瓶在水里快得像條魚,黑色的身影破開水面,迅速逼近那個身影。
那邊似乎水淺些,我們看到他在前方掙扎著從水里站了起來。
潘子緊隨其后也爬上了淺灘,接著是我和胖子。
當我的腳再次觸到水底時,發(fā)現(xiàn)那里似乎是一大片突出于深層淤泥的堅硬巖石淺灘,水只沒到膝蓋。
腳下的觸感堅硬而冰冷,水下情況不明,黑暗中只能感覺到巨大的石塊輪廓。
此時距離那個泥人只剩六七米了。礦燈光束集中打在她身上,我和胖子幾步趕到近前。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肋骨,帶來一陣陣悶痛。
多年未見,這突如其來的“重逢”,帶來的不是喜悅,而是混合著驚駭、疑慮和一種面對長輩的巨大壓力感。
我死死盯著那張布滿淤泥、幾乎看不清五官的臉,試圖從中捕捉一絲熟悉的痕跡。
我們幾個都累得夠嗆,站在冰冷的淺水里大口喘氣,渾身濕透,狼狽不堪。
胖子抹了把臉上的泥水,看著那人影消失的方向,喘著粗氣罵道:“我操!這他媽唱的哪一出?見了鬼了跑什么跑?你們不是認得嗎?她怕我們?”
我回想起剛才那雙在淤泥縫隙中一閃而過的眼睛,那絕非人類該有的眼神,冰冷、麻木,透著難以言喻的詭異。心說她剛才那樣子,還不知道是誰嚇誰呢。潘子喘勻了氣,湊近我,壓低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驚:“小三爺……那……那真是陳文錦?”
“是她?!蔽业恼Z氣斬釘截鐵,沒有任何猶豫。
看到潘子眼中依舊殘留的驚疑,我補充道,聲音低沉而肯定:“你們也知道我拿著文錦阿姨的筆記,里面的描述和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吻合。而且,”我頓了頓,目光投向悶油瓶消失的方向,“能讓小哥‘失態(tài)’成那樣的,這世上也沒幾個了?!?/p>
這話半真半假,悶油瓶的“失態(tài)”是裝的,但對象是陳文錦這點,我深信不疑。
潘子用力點了點頭,臉上的驚疑被一種復(fù)雜的沉重取代。
他信了我的判斷。
我們在冰冷的淺水里又等了一會兒。身上的濕衣服被夜風一吹,帶走僅存的熱量,凍得人牙齒打顫。
好不容易之前在岸上烤干的衣服,這下又濕透泡起了褶子,粘膩冰涼地貼在皮膚上。
自從進入這鬼雨林,我們就幾乎沒干爽過,此刻只覺得渾身像被裹了一層冰冷的濕牛皮,難受得緊,寒意從骨頭縫里往外鉆。
胖子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揉著通紅的鼻子罵道:“他娘的,胖爺我不行了!
這水里再泡下去就得成冰棍!
而且水里指不定還藏著那些鬼東西!”他警惕地掃視著周圍漆黑的水面,“雖說水里它們不太愛動嘴,可那邪門的野雞脖子誰說得準?
保不齊就給你腳底板來一口!趕緊的,回岸上去等小哥!”
胖子這一提醒,我才悚然驚覺。
剛才被陳文錦的突然出現(xiàn)完全吸引了注意力,竟忘了水里那些致命的威脅!
下半身浸在墨汁般的黑水里,冰冷刺骨,水下什么都看不見,仿佛隨時會有滑膩冰冷的東西纏繞上來,噬咬腳踝。
一股寒意混合著惡心感從胃里直沖上來。
我立刻點頭:“走!上岸!”
我們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費力地游回岸邊。
爬上相對干燥的地面,每個人都累得癱倒在地,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無力地甩動著身上的泥水。
我把濕透的外套脫下來擰干,冰冷的布貼在手上刺骨。
坐下后,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悶油瓶消失的方向,那片墨汁般的黑暗深處。
擔憂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
雖然理智告訴我,以他的身手,在這雨林里能威脅到他的東西極少,但這股擔憂卻無法抑制,甚至漸漸發(fā)酵成一絲難以言喻的氣憤。
又是這樣!
一聲不吭,說走就走!
張起靈,你到底要把自己當成什么?
又把我們當成什么?
我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陷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感,才勉強壓下心頭翻涌的煩躁。
我沒有加入胖子低聲的抱怨和潘子沉默的擦拭武器。
沉默地站起身,走到堆放裝備的地方,背靠著冰冷的巖石坐了下來,冰冷的濕氣瞬間透過衣物滲入脊背。
我拔出腰間的匕首,刀尖朝下,狠狠地插在面前的泥地里,就在離裝備堆不到半步的距離。
礦燈的光圈之外,是無盡的黑暗。
黑暗中,仿佛有無數(shù)雙冰冷的豎瞳在無聲窺伺。
阿寧死了。
就在這片雨林里。
死后,她的尸體就是被那些該死的野雞脖子拖走的,消失得無影無蹤……現(xiàn)在,它們又盯上了我們的裝備。
裝備就是命。
食物、藥品、武器、火種、信號……在這絕境里,沒了裝備,就等于被判了死刑。
我的目光冰冷地掃過周圍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沼澤,每一個陰影都像是潛伏的毒蛇。
守在這里,絕不能離開半步。它們要是敢再來……
手指緩緩摩挲著冰涼的匕首柄,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