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不想咬她

那窸窣聲并非錯覺。

它從黑暗深處滲來，細(xì)碎，密集，帶著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粘膩感，像無數(shù)濕滑的腳蹼劃過潮濕的水泥地，又像是某種體型龐大的生物在污水中緩慢拖行時鱗片摩擦的動靜。

不止一個方向。

它們被吸引了。被血腥味，被達(dá)芬妮人類生魂的氣息，或許……更主要的，是被我懷中這個冰冷金屬盒子所散發(fā)出的、與這污穢下水道格格不入的古老不祥。

達(dá)芬妮也聽到了。她猛地繃緊身體，裹著我的外套驚恐地望向無盡的黑暗，呼吸再次變得急促。

“是什么？”她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我沒有回答。感官全力張開，試圖在嘈雜的水滴回聲和污濁空氣的流動中分辨出威脅的形態(tài)和數(shù)量。很多。而且正在合圍。不是有智慧的生物，更像是被本能驅(qū)使的、棲息在這片地下世界的扭曲之物，此刻被更強(qiáng)大的“存在”所驚擾、所吸引。

不能再待下去了。

“走。”我抓住她的手臂，將她從平臺上拉下來，動作因?yàn)榧贝俣燥@粗暴。她踉蹌了一下，跌入齊踝深的冰冷污水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又立刻死死咬住嘴唇。

我攬住她，不再顧忌后背撕裂的劇痛，朝著與那窸窣聲主要來源相反的方向快速移動。每一步都濺起污濁的水花。懷里的盒子冰冷地撞擊著我的肋骨，像一顆不安的心臟。

腳下的水路變得越發(fā)復(fù)雜岔道增多，管道縱橫交錯，像一座巨大的、黑暗的迷宮。腐臭的氣味更加濃烈，空氣也變得滯重粘稠。身后的窸窣聲似乎被暫時甩開了一段距離，但并未消失，依舊頑固地綴著。

我必須找到一個出口?；蛘咧辽?，一個能暫時固守、不至于腹背受敵的地方。

我的目光掃過管壁，依靠血族的黑暗視覺搜尋著任何可能的標(biāo)記或異常。在一處銹蝕嚴(yán)重的鐵梯下方，我注意到了一扇幾乎被銹跡和苔蘚覆蓋的圓形鐵門，像是某個廢棄已久的檢修通道入口。門閂早已銹死，但門體本身似乎還算完整。

就是這里！

我松開達(dá)芬妮，將盒子塞進(jìn)她懷里?！澳煤?。”

她下意識地抱住那冰冷的金屬物，眼神惶恐。

我無視后背抗議般的劇痛，雙手扣住銹死的門閂，低吼一聲，爆發(fā)出殘存的所有力量！

“嘎吱——嘣！”

刺耳的金屬扭曲聲響起，銹蝕的門閂被硬生生掰斷！我一腳踹在鐵門上！

“哐當(dāng)！”

鐵門向內(nèi)彈開，揚(yáng)起一片陳年的灰塵和霉味。門后是一條狹窄、向下傾斜的通道，更加黑暗，深不見底，但空氣相對干燥，也沒有污水。

來不及仔細(xì)探查了！

身后的窸窣聲正在快速逼近！甚至能聽到某種濕滑肢體拍打水面的聲音！

“進(jìn)去！”我推了達(dá)芬妮一把，將她塞進(jìn)通道入口，自己緊隨其后，然后反手猛地拉上沉重的鐵門！

“砰！”

門關(guān)死的巨響在狹窄通道里回蕩，瞬間將外面所有的聲音——水滴聲、窸窣聲、污水流動聲——都隔絕開來。只剩下我們兩人急促的呼吸聲，以及絕對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黑暗。

我靠在冰冷粗糙的門板上，劇烈地喘息，冷汗浸透了內(nèi)里的衣衫。門外，傳來什么東西重重撞在鐵門上的悶響，一下，又一下，夾雜著尖銳的刮擦聲。但鐵門足夠厚重，暫時擋住了它們。

暫時安全了。

黑暗中，達(dá)芬妮的呼吸聲就在咫尺之外，充滿了驚魂未定的恐懼。她似乎滑坐到了地上，因?yàn)槲衣牭讲剂夏Σ恋孛娴募?xì)微聲響，還有她懷里那個盒子輕輕磕碰的金屬聲。

我緩緩滑坐在門邊，與她隔著不足一臂的距離。疲憊和劇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銀毒的灼燒感因?yàn)閯偛诺谋l(fā)而再次活躍，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銀針在血管里游走。

時間在絕對的黑暗中緩慢流逝。門外的撞擊和刮擦聲持續(xù)了一段時間，終于漸漸平息，似乎那些東西失去了目標(biāo)，或者意識到無法突破，最終退走了。

寂靜重新降臨，比下水道主通道那里更加徹底，更加令人心慌。

只有我和她的呼吸聲。

還有……某種細(xì)微的、壓抑的、牙齒打顫的聲音。

她在冷。這里的空氣雖然干燥，但陰冷無比，對于只穿著單薄睡裙、外面僅裹著我一件濕外套的她來說，足以凍透骨髓。

我沉默地聽著那無法控制的顫抖聲。然后，摸索著，解開了自己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里面的衣物相對干燥一些。

窸窣的脫衣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你……做什么？”她警惕的聲音立刻響起，帶著緊張的顫音。

我沒回答，只是將脫下的、尚且?guī)е乙唤z體溫的襯衫，朝著她呼吸聲傳來的方向遞過去。

黑暗中，她似乎愣住了。沒有接。

“穿上?！蔽业穆曇舾蓾?，“如果你想活著走出去。”

一陣細(xì)微的摩擦聲。她似乎在猶豫。最終，求生欲戰(zhàn)勝了其他。我聽到她窸窸窣窣地接過襯衫，套在身上。那襯衫對我而言合身，對她來說足以當(dāng)裙子蓋過膝蓋。

“……謝謝?！庇质且宦暭?xì)微的道謝，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輕，幾乎聽不見。

我沒有回應(yīng)。只是抱臂靠在門上，感受著陰冷空氣直接接觸皮膚帶來的戰(zhàn)栗。血族的體溫本就偏低，此刻失去一層遮蔽，寒意更容易侵入。但這無關(guān)緊要。

短暫的交流后，是更長久的沉默和黑暗。

在這與世隔絕的、絕對安靜的黑暗里，感官變得異常敏銳。我能清晰地聽到她每一次呼吸的頻率，每一次心跳的節(jié)奏，甚至血液在她血管里流動的微弱聲響。那香氣，被我的襯衫和她的體溫烘托著，絲絲縷縷地飄散過來，無孔不入地挑逗著我壓抑的渴望和銀毒帶來的痛苦。

這是一種新型的酷刑。

她似乎也極度不自在。我能聽到她不斷細(xì)微調(diào)整坐姿的動靜，布料摩擦著水泥地。

“我們……”她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在狹窄空間里顯得有些突兀，“要在這里待多久？”

“等到天亮?！蔽一卮穑盎蛘摺鹊剿鼈儚氐纂x開?！?/p>

“天亮……”她喃喃重復(fù)，語氣里有一種渺茫的希冀。陽光是人類的世界，總能帶來安全感。

但對我而言，陽光意味著另一種形態(tài)的囚籠。

“你……”她再次開口，這次更加遲疑，“你不需要……食物嗎？”

她指的是血。她在擔(dān)心我因?yàn)槭а椭貍撊?，甚至……失控?/p>

“暫時不需要?！蔽矣舶畎畹鼗卮稹ｃy毒壓制了大部分對血液的渴望，或者說，將渴望扭曲成了純粹的痛苦。但這話半真半假。她的血，永遠(yuǎn)是例外。

“哦?！彼p輕應(yīng)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沉默再次蔓延。

在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寂靜里，時間的流逝變得模糊而漫長。疲憊和傷痛讓我意識有些渙散，但高度的警覺又讓我無法真正放松。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有十幾分鐘，或許幾個小時。

我聽到她的呼吸聲逐漸變得均勻綿長，帶著極度疲憊后的沙啞。她似乎……睡著了？在這種環(huán)境下？

但很快，那均勻的呼吸被打斷了。她開始發(fā)出極輕微的、不安的囈語，身體也無意識地蜷縮起來，像是在抵御噩夢的侵襲。

“……不……外婆……別走……”

“……盒子……不能打開……”

“……冷……”

她的聲音破碎而模糊，充滿了無助和恐懼。即使在睡夢中，她也無法擺脫這巨大的陰影。

那細(xì)碎的、帶著哭腔的夢囈，像一根根細(xì)針，刺入我冰冷的感官。比我后背的傷口更讓人難以忍受。

鬼使神差地，我抬起手，在黑暗中，極其緩慢地、生澀地，落在了她蜷縮的脊背上。

隔著一層我冰冷的襯衫，能感受到她單薄肩膀細(xì)微的顫抖。

我的手掌只是虛虛地搭在那里，沒有任何動作，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但奇異地，那細(xì)微的顫抖，似乎慢慢平息了下去。她不安的囈語也漸漸低弱，最終被更深沉的呼吸取代。

她再次睡熟了。

我的手依舊停留在那里，感受著那下面?zhèn)鱽淼?、脆弱卻鮮活的生命力。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的平靜感，在這絕望的黑暗和寒冷中，悄然彌漫開來。

仿佛我們不是被困在深淵之底，而是漂浮在宇宙誕生之初的、唯一的孤島上。

就在這時——

懷中的金屬盒子，毫無預(yù)兆地，輕輕震動了一下。

非常輕微，像是一顆沉睡的心臟，第一次搏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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