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從半開的窗欞斜斜地漏進來，在青磚地上劃出一道道金線。我倚在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繡的梅花——那花還是八年前他親手教我刺的。那時他坐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一點點教針法，我故意把針扎進手指，他便皺著眉替我包扎，低聲說：“你若不愿學(xué)，不必勉強。”
現(xiàn)在想來，那句“你若不愿學(xué)”后面該接的，或許不是“不必勉強”，而是“但謝家會逼你嫁進來”。
池面浮萍晃動，昨夜沉入水底的密信仿佛還在那里，壓得我胸口悶痛。遠處傳來開門聲，林清漪提著食盒走了進來，見我還穿著昨日的衣裳，眉頭微微蹙起。
“怎么還這樣？”她放下食盒，從食盒底下抽出一件披風(fēng)，輕輕搭在我肩上，“這桂花粥是太醫(yī)開的安神方，趁熱喝點?！?/p>
我沒說話，只是盯著她袖口露出的一角紙張。她察覺我的目光，動作頓了頓，隨即若無其事地去拉窗邊的簾子。
“等等。”我伸手攔住她，“那是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終是嘆了口氣，從袖中抽出那張紙遞給我。紙張潮濕，像是被人從水里撈出來又曬干過，字跡卻依舊清晰可辨。
我展開一看，指尖猛地收緊。
“謝氏與太后密約：若皇后失寵，即刻扶持蘇氏上位?！?/p>
下面還有一行小字：“景和六年三月，帝請立后，太后駁回?！?/p>
我的心跳猛然加快，指節(jié)泛白，幾乎要把紙掐出月牙痕。我抬頭看著林清漪，聲音發(fā)澀：“這就是謝家的保命符？”
她沒有回答，只是低頭為我盛了一碗桂花粥。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說，是不是真的？”
她終于開口，聲音很輕：“是真的。那年你剛?cè)雽m，謝家就與太后達成了這個約定。若你不得寵，他們便會扶持蘇婉兒上位?！?/p>
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神已經(jīng)冷得像刀：“所以他當(dāng)年冷落我，不只是為了保護我，也是為了謝家？”
她沉默片刻，點了點頭：“至少……他是這樣告訴我的?！?/p>
我冷笑一聲，將密信捏成一團：“你們都知道了，卻沒人告訴我?！?/p>
她看著我，眼中閃過一絲愧疚：“我們以為你知道?！?/p>
“我知道什么？”我怒斥道，“我只知道他冷落我，所有人都嘲笑我。我不知道謝家早已把我當(dāng)成一枚棋子，更不知道他連一句解釋都不敢給我！”
她被我吼得一震，卻沒有退縮，只是靜靜地看著我。我忽然覺得累了，靠在窗邊，望著池面發(fā)怔。
良久，我才低聲問：“他后來……有沒有后悔？”
她點點頭：“他說，他從未放棄過你?！?/p>
我笑了，笑得有些苦澀：“可我已經(jīng)放棄了他?！?/p>
門突然被推開，謝洵走了進來。他穿著深色衣衫，臉上帶著疲憊，顯然一夜未眠。
“你還好吧？”他問我。
我沒有理他，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你來做什么？”
他走近幾步，在我對面坐下，輕聲道：“我想告訴你一些事?！?/p>
我盯著他，聲音冰冷：“還有什么沒說完的？”
他看著我，眼神平靜而堅定：“你以為當(dāng)年是你自愿入宮的？”
我心頭一震，手指不自覺地收緊。
“你知道嗎？”他繼續(xù)道，“那道賜婚圣旨，是他親自改過的?！?/p>
我猛地后退一步：“你說什么？”
他看著我，語氣不變：“你以為你是謝家逼著嫁給他的？可你知道嗎，那年你及笄，他親自來謝府提親，說非你不娶?！?/p>
我搖頭：“不可能?！?/p>
“是真的。”他低聲說，“那支斷簪，是他偷偷藏在你發(fā)間的。你及笄禮上掉下來的，是他故意安排的?！?/p>
我只覺一陣暈眩，眼前一片模糊。
“你以為他冷落你是因為不在乎你?！敝x洵看著我，眼神復(fù)雜，“可你知道嗎？那幾年，他每日都在御書房批閱奏折到深夜，只為找出能保你性命的法子。”
我咬緊牙關(guān)，指甲幾乎掐進掌心：“那你為何今日才告訴我這些？”
他沉默片刻，輕聲道：“因為我以為，你會愿意留下來?！?/p>
我盯著他，胸口劇烈起伏：“你根本不了解我。”
“我不是謝家的女兒?！蔽乙а赖溃拔也恍枰@個位置，也不想要這份榮耀。我只想……自由。”
他看著我，眼神終于有一絲動搖：“可你忘了，你是謝家的女兒?！?/p>
“我不是！”我怒喝出聲，聲音在清晨的別院中格外清晰。
他沉默片刻，起身離去，背影落寞。
我坐在原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心中空蕩蕩的。風(fēng)依舊在吹，帶著桂花香，卻不再溫暖。
身后傳來腳步聲，林清漪再次出現(xiàn)：“你還好嗎？”
我點點頭，將手中的密信揉成一團，扔進池中。水波蕩漾，信紙緩緩沉入水底。
“我決定了?！蔽逸p聲道，“我要離開京城?！?/p>
她沉默片刻：“你要去哪里？”
我抬頭望向遠方，那里是天際線，也是新的開始。
“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蔽艺f，“重新開始?！?/p>
她看著我，眼中閃過一絲擔(dān)憂，卻沒有再勸。
我轉(zhuǎn)頭看向她：“幫我安排?！?/p>
她點頭：“好?！?/p>
夜色漸深，月光灑在池面上，銀光閃爍。我最后看了一眼這座別院，轉(zhuǎn)身離去。
身后，風(fēng)聲呼嘯，仿佛在訴說著什么?？晌乙呀?jīng)，不想再聽了。
我猛地站起身，幾乎撞翻了桌案。桂花粥在碗里晃出一圈圈漣漪，香氣卻愈發(fā)濃烈起來。
"你說什么？"我死死盯著林清漪的眼睛，"他改過圣旨？"
她沒有說話，只是將那張密信輕輕放在桌上。潮濕的紙張邊緣卷曲著，在晨光中泛著詭異的光澤。
"當(dāng)年你入宮前，圣上親赴謝府提親的事，除了幾位老臣，只有我知道。"她低聲說，"那支斷簪...是你及笄禮上掉落的，但不是意外。"
我后退一步，背撞在窗框上。風(fēng)灌進來，吹得袖口繡的梅花一陣顫動。
"你知道為什么太后最終同意賜婚嗎？"她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因為圣上親自去求了三次。第一次被拒，第二次被逐出宮門，第三次跪在太后面前三天三夜..."
我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些年我總以為是他不要我，原來...
門突然被推開，謝洵站在門口。他手里攥著一卷泛黃的紙，指節(jié)發(fā)白。
"你還記得廢后詔書的事嗎？"他走進來，將那卷紙攤開在我面前，"這是當(dāng)年的奏折抄錄。圣上求太后放過你的請罪書，字字泣血。"
我低頭看著那些字跡，熟悉的筆鋒刺得眼眶生疼。那年廢后風(fēng)波后，我以為是謝家救了我，原來...
"你以為丞相府為何能在廢后詔書后屹立不倒？"謝洵的聲音有些發(fā)抖，"因為我們用整個謝家，換來了你的性命。"
我猛地抬頭："什么意思？"
他沉默片刻，從懷中掏出一個檀木匣子："打開看看。"
匣子里躺著一支斷簪，與我記憶中的那支一模一樣。我伸手觸碰，指尖卻停在半空。
"這支簪子..."我喃喃道。
"是你及笄禮上掉落的那支。"謝洵輕聲說，"當(dāng)年圣上偷偷取走，一直帶在身邊。直到你入宮那天，才讓人送回謝府。"
我忽然想起那日謝母將這支簪子交給我時說的話："這支簪子，是你夫君托我們保管的。他說，要等你及笄那天，親手為你戴上。"
可那時我已經(jīng)帶著它進了宮，從未問過它的來歷。
"你知道嗎？"謝洵的聲音忽然變得哽咽，"那年中秋，你在冷宮獨自賞月。圣上在御書房批閱奏折到深夜，特意讓人送來一塊月餅。他說...他說想讓你知道，你不是一個人。"
我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那塊月餅我一直舍不得吃，最后悄悄埋在了冷宮的梅樹下。
"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哽咽著開口，卻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
蘇婉兒氣喘吁吁地沖進來，懷里抱著一本褪色的賬冊。她的衣襟凌亂，顯然是一路跑來的。
"我找到了..."她將賬冊攤開，手指指著某一行，"你看這個。"
我低頭看去，"桂子油十兩，送往謝府"的字樣映入眼簾。日期赫然是我入宮前一年。
"這是什么？"我疑惑地問。
"是東宮每月初七送往謝府的賞賜明細。"她聲音顫抖，"落款都是太子印。那時你還沒進宮，他就已經(jīng)開始...開始照顧謝家了。"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原來早在入宮前，他就已經(jīng)...
"你以為你是被迫嫁給他的是嗎？"蘇婉兒看著我，眼中滿是愧疚，"可你知道嗎？當(dāng)年你說要嫁給他時，是他親自修改了賜婚圣旨。他怕太后不同意，提前準備了兩份圣旨..."
我踉蹌著后退，撞到了窗邊的矮幾。一只瓷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為什么..."我終于忍不住痛哭出聲，"為什么沒人告訴我這些？"
沒有人回答。林清漪默默收拾著碎片，謝洵轉(zhuǎn)身望向窗外，蘇婉兒低著頭不知所措。
我癱坐在地上，淚水模糊了視線。那些年的委屈、怨恨、不甘，此刻都化作了更痛的領(lǐng)悟。
遠處傳來馬蹄聲，越來越近。我望著院門，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我是不是...走得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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