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路疾馳，蒼梧山在風(fēng)雪中顯出猙獰的輪廓。陳硯和沈墨一左一右護著我，但我能感覺到他們之間的緊繃。
山腰處有一個隱蔽的洞口，被枯藤遮掩。沈墨用火折子照亮前方，陳硯則握著那把鑰匙，走在最前。
“跟緊。”陳硯回頭看我一眼，眼神復(fù)雜。
洞內(nèi)幽深寒冷，石壁上刻著詭異的符文，與我在地宮所見同源。越往深處，胸口的鳳印和玉佩就越是灼熱，仿佛在彼此呼應(yīng)。
終于，我們來到一扇巨大的石門前。門上刻著鳳凰展翅的圖案，與我背上胎記的位置隱隱作痛。
“就是這里?！标惓帉㈣€匙插入鎖孔。
石門緩緩開啟，發(fā)出沉重的轟鳴。里面的空間豁然開朗，是一座巨大的圓形石室。石室中央有一個高臺，上面擺放著一具冰棺。
我一步步走近，心跳如擂鼓。
冰棺中躺著一個少女，面容安詳，仿佛只是睡著。而那張臉——
與我一模一樣。
不，應(yīng)該說，與我這八年來使用的“謝南枝”的臉，分毫不差。
“這就是真正的謝南枝?！鄙蚰穆曇粼诳帐幍氖抑谢仨懀疤笥盟纳眢w溫養(yǎng)鳳印之力整整八年，直到你的靈魂能夠完全承載這份力量?！?/p>
我踉蹌后退，撞入一個懷抱。陳硯扶住我，他的手很冷。
“那我……究竟是誰？”我的聲音在發(fā)抖。
陳硯沉默片刻，終于開口：“你是一個容器，南枝。”
他第一次這樣叫我，語氣溫柔得令人心碎。
“十六年前，太后推算出鳳印將擇主而棲，但承載者必遭反噬。所以她選中謝家嫡女作為明面上的宿主，同時尋找合適的‘容器’。你是被選中的那個，你的靈魂特殊，能夠暫時容納鳳印之力而不被吞噬?！?/p>
沈墨接話：“但太后沒料到，真正的謝南枝命格太弱，八年前就死了。為了計劃繼續(xù)，她不得不提前進行換魂，將你的靈魂徹底植入這具身體?！?/p>
我盯著冰棺中的少女，胃里翻江倒海。
“所以蘇婉兒……”
“是備用的容器?！标惓幍穆曇舻统粒叭绻幸惶炷闶Э?，或者不再有用，她就會取代你?！?/p>
我忽然想起很多細節(jié)：太后看我的眼神總是帶著評估，謝家人對我若即若離的態(tài)度，還有陳硯從一開始就若有若無的保護……
“你是太后派來監(jiān)視我的？”我問陳硯。
他搖頭：“我是來保護你的。從換魂成功那一刻起，我就奉命守護在你身邊?！?/p>
“奉命？”我捕捉到他話中的猶豫，“奉誰的命？”
石室突然劇烈震動起來。頂部的碎石簌簌落下。
“時間不多了?！鄙蚰钡?，“鳳印之力即將徹底覺醒，這具身體撐不了多久！”
陳硯抓緊我的手臂：“南枝，聽著，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救你——”
“什么辦法？”
“徹底融合鳳印?！彼f，“但風(fēng)險很大，你可能……不再是你?！?/p>
我看著他眼中的掙扎，忽然明白了什么。
“如果失敗會怎樣？”
“魂飛魄散?！鄙蚰卮鸬酶纱?，“而鳳印會尋找下一個宿主，大概率是蘇婉兒。”
又是一陣劇烈的震動，石室頂部裂開一道縫隙，月光混合著雪花飄落。
我看著冰棺中那張與我相同的臉，忽然覺得可笑。這八年來，我為了一個身份掙扎求生，到頭來連這個身份都是偷來的。
“告訴我實話，陳硯。”我輕聲問，“你希望我活下去嗎？”
他凝視著我，眼中情緒翻涌：“我希望你自由。”
這句話比任何答案都更讓我心痛。
自由。一個我從未真正擁有的東西。
我走向高臺，將手放在冰棺上。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蔓延，但胸口的灼熱卻奇跡般地平息了。
鳳印在呼喚它的真正主人。
“打開它。”我說。
陳硯和沈墨對視一眼，合力推開了棺蓋。
真正的謝南枝躺在那里，面色蒼白如雪，胸口放著一枚玉印——與太后交給我的鳳印一模一樣，只是這一枚是血紅色的。
“這才是真正的鳳印?！鄙蚰吐暤?，“你身上的只是它的投影?！?/p>
我伸手，想要觸碰那枚血玉鳳印。
“別碰！”陳硯突然喊道，“一旦接觸，換魂術(shù)就會徹底完成，你將永遠被困在這具身體里！”
我停住手，轉(zhuǎn)頭看他：“有什么區(qū)別嗎？我已經(jīng)困了八年?！?/p>
“不一樣?！彼锨耙徊剑叭绻F(xiàn)在取出真正的鳳印，你還有機會找回自己原來的身體?！?/p>
我愣住：“原來的身體……還活著？”
沈墨點頭：“太后將它保存在安全的地方，作為最后的籌碼?！?/p>
抉擇擺在眼前。繼續(xù)做謝南枝，承擔(dān)鳳印之力和所有關(guān)聯(lián)的命運；或者找回原來的自己，但可能失去一切力量和保護。
石室的震動越來越劇烈，頂部的裂縫不斷擴大。
“快決定！”沈墨催促。
我看著陳硯，他眼中是我從未見過的緊張。
就在這一瞬，一支箭破空而來，直刺陳硯后心。
“小心！”我本能地撲過去。
箭矢沒入我的肩膀，劇痛讓我眼前發(fā)黑。陳硯接住我下滑的身體，眼中滿是震驚。
石室入口處，蘇婉兒站在那里，手中握著弓。她身后是密密麻麻的黑衣人。
“多謝你們帶我找到這里?！彼⑿?，“太后說得對，只要跟著你們，就能找到真正的鳳印?！?/p>
陳硯將我護在身后，直面蘇婉兒：“你怎么找到這里的？”
“你脖子上的印記，”蘇婉兒輕笑，“不只是傷痕，還是追蹤的符咒。從一開始，你就是計劃的一部分，陳硯?！?/p>
陳硯猛地摸向自己的脖子，臉色驟變。
我看著他恍然大悟的表情，心里最后一點希望也熄滅了。
原來連他的保護，都是計劃好的。
蘇婉兒一步步走近：“把鳳印交出來，我可以留你們?nèi)！?/p>
沈墨已經(jīng)拔劍擋在前面，但黑衣人數(shù)量太多，局勢明顯不利。
陳硯低頭看我，眼中滿是歉意：“對不起，我不知——”
“現(xiàn)在說這些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蔽掖驍嗨?，忍著肩上的疼痛站直身體，“告訴我，我原來的身體在哪里？”
他猶豫一瞬，還是回答了：“在謝家地宮，太后座下的冰室里。”
蘇婉兒大笑：“可惜你們永遠到不了那里了！”
她揮手，黑衣人一擁而上。
沈墨迎戰(zhàn)，劍光如練。陳硯也拔劍加入戰(zhàn)局，將我護在身后。
我看著冰棺中的真正鳳印，又看看奮戰(zhàn)的陳硯，忽然做了一個決定。
我爬上高臺，伸手抓向那枚血玉鳳印。
“不！”陳硯和蘇婉兒同時喊道。
但已經(jīng)晚了。
當(dāng)我的手指觸碰到鳳印的瞬間，整個世界仿佛靜止了。一股無法形容的力量涌入我的身體，沖刷著每一寸經(jīng)脈。肩上的箭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而我的意識卻開始模糊。
無數(shù)畫面在腦海中閃現(xiàn)：一個陌生的小女孩在花園中奔跑，一個婦人溫柔地喚著“阿南”；然后是冰冷的石室，穿著官服的人圍在身邊；最后是太后那張高深莫測的臉……
當(dāng)我再次睜眼，世界變得不一樣了。
我能感覺到風(fēng)中傳來的低語，能聽到雪花落地的聲音，能看見每個人身上流動的氣息。
陳硯震驚地看著我：“你的眼睛……”
蘇婉兒臉色陰沉：“她成功了?！?/p>
我低頭看手中的鳳印，它已經(jīng)變成純粹的透明，內(nèi)部有流光轉(zhuǎn)動。
“不，”我輕聲說，“還沒有完全成功?！?/p>
我看向蘇婉兒，微微一笑：“謝謝你幫我做出選擇?！?/p>
在她驚愕的目光中，我將鳳印按向自己的胸口。
真正的融合開始了。
力量如潮水般涌來，幾乎將我的意識淹沒。但這一次，我沒有抗拒，而是主動接納。我感覺到謝南枝的身體在發(fā)生變化，感覺到靈魂與這具軀殼的聯(lián)結(jié)越來越深。
陳硯想沖過來，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彈開。
“停下！”他嘶吼，“你會死的！”
“我早就死了?！蔽移届o地回答，“從八年前被選中那一刻起，真正的我就不復(fù)存在。”
鳳印的光芒越來越盛，整個石室被照得如同白晝。蘇婉兒和黑衣人們被迫閉上眼睛，只有陳硯還固執(zhí)地看著我。
他的眼神那么悲傷，讓我?guī)缀跣能洝?/p>
幾乎。
當(dāng)光芒達到頂峰時，我看到了真相——不是通過別人的講述，而是通過鳳印中封存的記憶。
我看到小時候的謝南枝體弱多病，太醫(yī)斷定她活不過十歲。絕望的謝家人求助于太后，太后便提出了換魂的計劃。
我看到自己被選中，不是因為靈魂特殊，而是因為命格與謝南枝相合，是最好的“材料”。
我看到陳硯確實是太后派來的，但他在任務(wù)中動了真情，多次暗中保護我，甚至違背太后的命令。
最后，我看到太后的真實目的：她并非想要保全鳳印，而是想要通過換魂術(shù)獲得永生。我的身體，是她為自己準(zhǔn)備的下一個容器。
光芒漸弱，我站在高臺上，俯視眾人。
蘇婉兒率先反應(yīng)過來：“殺了她！趁她還沒完全掌控鳳??！”
黑衣人們一擁而上。
我沒有動，只是輕輕抬手。
沖在最前面的幾人瞬間化為飛灰。
蘇婉兒臉色慘白，連連后退。
陳硯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我。
“你都知道了？”他問。
我點頭：“大部分?！?/p>
“那你恨我嗎？”
我沉默片刻，搖頭：“不恨。你和我一樣，都是棋子。”
沈墨從角落站起，他受傷不輕，但眼神依舊銳利：“現(xiàn)在怎么辦？”
我看著手中的鳳印，感受著其中澎湃的力量。
“結(jié)束這一切?！?/p>
我走向蘇婉兒，她驚恐地后退，直到背抵石壁。
“我不會殺你，”我說，“回去告訴太后，她的計劃失敗了。鳳印已經(jīng)認(rèn)主，不會再聽從任何人的命令?！?/p>
蘇婉兒咬唇：“她不會放過你的?！?/p>
“那就讓她來吧。”我輕笑，“我也很想見她一面。”
我轉(zhuǎn)身走向出口，陳硯和沈墨跟上。
“你們不必跟來?！蔽艺f，“這件事與你們無關(guān)了。”
陳硯堅定地搖頭：“我承諾過保護你?！?/p>
“即使我不再需要保護？”
“即使你不再需要。”
我看著他認(rèn)真的表情，最終沒有拒絕。
我們?nèi)俗叱錾蕉?，風(fēng)雪已經(jīng)停了，天邊泛起魚肚白。
站在蒼梧山頂，可以俯瞰整座皇城。晨曦中的宮殿金碧輝煌，卻掩不住其中的暗流涌動。
“接下來去哪里？”沈墨問。
我望向皇宮的方向。
“去要回屬于我的東西?！?/p>
陳硯皺眉：“你的身體？”
“不，”我撫摸胸口的鳳印，“我的自由?！?/p>
我們下山，直奔皇城。這一次，沒有躲藏，沒有迂回，我直接走向皇宮正門。
守衛(wèi)自然攔阻，但當(dāng)他們看到我手中的鳳印時，全都跪地行禮。
鳳印不僅是權(quán)力的象征，在傳說中，它還是皇權(quán)正統(tǒng)的信物。見印如見君。
我們一路暢通無阻，直抵太后居住的長樂宮。
宮門大開，太后端坐殿中，似乎早已等候多時。
“你來了?！彼届o地說。
我站在殿中，與她對視：“我來了。”
太后打量著我的眼睛，微微點頭：“看來融合很成功。”
“如您所愿?！?/p>
“不，”她輕笑，“如你所愿。我給了你力量，不是嗎？”
陳硯上前一步：“您騙了她，也騙了我?！?/p>
太后瞥他一眼：“我給了你接近她的機會，是你自己動了真情?！?/p>
我阻止陳硯繼續(xù)爭辯，直視太后：“我要解除換魂術(shù)。”
太后挑眉：“即使那意味著失去鳳印的力量？”
“即使那意味著失去一切。”
殿內(nèi)陷入沉默。太后緩緩站起，走下臺階。
“你知道嗎，”她說，“我年輕時也曾像你一樣，渴望真實勝過權(quán)力?！?/p>
“但您最終選擇了權(quán)力?！?/p>
“因為真實往往令人失望。”她停在離我?guī)撞竭h的地方，“你確定要找回原來的自己？那個平凡無奇的女孩？”
我點頭：“如果那才是真實的我?！?/p>
太后嘆了口氣：“即使那個女孩活不過今年冬天？”
我愣住：“什么？”
“你原來的身體患有絕癥，換魂術(shù)不僅是賦予你新的身份，也是救你的命?！碧笃届o地說出殘酷的真相，“若不維持換魂術(shù)，三個月內(nèi)，你必死無疑。”
陳硯和沈墨都震驚地看著我。
我站在原地，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
原來如此。所謂的容器，所謂的命運，不過是一場交易——用真實換取生命。
“現(xiàn)在，”太后輕聲問，“你還要解除換魂術(shù)嗎？”
我看著手中的鳳印，感受著其中流淌的力量。這份力量可以讓我活下去，可以讓我擁有無人能及的地位和權(quán)力。
但代價是永遠活在別人的軀殼里，背負別人的命運。
我抬頭，迎上太后的目光。
“是?！?/p>
這一次，我回答得毫不猶豫。
太后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一種復(fù)雜的情緒，似是惋惜，又似是敬佩。
“即使會死？”
“即使會死?！?/p>
她長嘆一聲：“既然如此，我成全你。”
太后抬手，掌心浮現(xiàn)出一枚符印，與鳳印相互呼應(yīng)。
“站到中間來?！彼甘?。
我依言站到殿中央，陳硯想阻止，被我搖頭拒絕。
“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我對他說。
他眼中滿是痛苦，但最終沒有上前。
太后開始念誦咒文，鳳印從我手中浮起，散發(fā)出柔和的光芒。我感覺到靈魂開始松動，與這具身體的聯(lián)結(jié)正在減弱。
一幕幕畫面再次閃過腦海，但這一次，是我真正的記憶：一個小村莊，一對樸實的父母，一個總是跟在我身后的小弟……還有纏綿病榻的日日夜夜，咳血的痛苦，對死亡的恐懼……
原來我選擇遺忘的，不僅是身份，還有病痛的折磨。
當(dāng)最后一道聯(lián)結(jié)斷開時，我腿一軟，跪倒在地。
鳳印的光芒黯淡下來，落回我手中，但已經(jīng)變得冰冷。
“換魂術(shù)已解?！碧笳f，“你的靈魂會慢慢回歸原本的身體，這個過程大約需要三個月?！?/p>
我勉強站起，感覺虛弱了許多。
“謝謝?！蔽艺f。
太后搖頭：“不必謝我。我只是尊重你的選擇。”
她轉(zhuǎn)身走回座位，背影竟有幾分佝僂。
“走吧，趁我還沒改變主意。”
我們離開長樂宮，走出皇宮，無人阻攔。
街市依舊熱鬧，人聲鼎沸，卻仿佛與我們隔著一個世界。
“現(xiàn)在怎么辦？”沈墨問。
我看著熙攘的人群，輕聲說：“我想回家?！?/p>
陳硯握住我的手：“我陪你。”
我們?nèi)穗x開京城，前往南方的一個小村莊。那是我真正的家鄉(xiāng)。
路途漫長，我的身體一天天虛弱。等我們到達時，我已經(jīng)需要輪椅代步。
村子比記憶中破敗許多，但山水依舊。我們找到我家老宅，已經(jīng)荒廢多年。
陳硯和沈墨簡單修葺了一番，我們便住了下來。
春天的最后一天，我躺在院中的躺椅上，看著桃花紛飛。
陳硯坐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
“后悔嗎？”他問。
我搖頭：“從未。”
這三個月，是我人生中最真實的時光。我不再是誰的替身，不再背負誰的命運，只是我自己——一個平凡卻真實的女子。
“如果有來生……”陳硯的聲音哽咽。
我微笑著看他：“如果有來生，我希望在一個普通的日子遇見你。沒有陰謀，沒有使命，只是尋常相遇?！?/p>
他點頭，淚水滑落。
我的視線漸漸模糊，最后看到的，是他含淚的笑容。
鳳印從我手中滑落，在泥土中滾了幾圈，最終停下，化作一塊普通的石頭。
遠處，沈墨靜靜地站著，手中拿著一枝新摘的桃花。
風(fēng)吹過，滿樹花瓣如雪飄落。
一切都結(jié)束了。
而我，終于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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