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崖的罡風(fēng)非但未能滌清心緒，反而成了煎熬的催化劑。每一次呼嘯而過，都像是刮在墨洵的神魂上，帶來細(xì)密而尖銳的疼痛。這痛楚并非源于崖上的苦寒，而是來自心口那道與遙遠(yuǎn)殿宇中人緊密相連的傷疤。

每一次抽痛，都是一次無聲的宣告，一次殘忍的提醒。

宣告他那清冷絕塵的師尊，正因他而承受著同樣的、甚至更甚的苦楚。

提醒他，他那卑劣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渴望，或許……并非完全虛妄。

這兩種念頭交織撕扯，幾乎要將他逼瘋。他試圖凝神靜氣，運(yùn)轉(zhuǎn)宗門心法，可靈力稍一流轉(zhuǎn)，便牽動心口傷處，那同步傳來的、更加清晰的撕裂感立刻讓他潰不成軍。他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另一端的痛苦里還纏繞著一股陰寒刺骨的力量，在不斷侵蝕著生機(jī)——是殘留的魔氣！師尊不僅在分擔(dān)他的傷，還在替他承受魔氣的侵蝕！

這個(gè)認(rèn)知讓墨洵五臟六腑都絞緊起來。他猛地睜開眼，眼底布滿血絲，再也無法在這崖上多待一刻。

什么面壁思過，什么規(guī)矩禮法，在師尊正在獨(dú)自承受的痛苦面前，都變得可笑而不值一提。

他豁然起身，不顧體內(nèi)靈力因急躁而再次翻涌帶來的鈍痛，徑直朝著下山的路走去。腳步起初還有些虛浮，但很快變得堅(jiān)定甚至急切。他必須回去，哪怕只是守在殿外，離得近一些，似乎也能稍稍緩解那噬骨的心焦。

然而，剛至凌絕峰主殿的外圍區(qū)域，還未靠近那被強(qiáng)大結(jié)界籠罩的核心地帶，他便被攔下了。

攔他的并非師尊本人，而是常年隨侍在沈青竹身邊的兩位白衣道童。

“墨師兄?！钡劳裆Ь磪s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微微躬身，“仙尊有令，閉關(guān)期間，任何人不得打擾，請您回靜心崖?！?/p>

墨洵腳步一頓，心直直往下沉。師尊預(yù)料到他會回來？

“我……”他喉嚨發(fā)干，想說自己并非打擾，只是想確認(rèn)師尊安好，哪怕隔著一扇門。但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他以什么立場？一個(gè)讓師尊不得不動用禁術(shù)的罪魁禍?zhǔn)?，一個(gè)心懷不軌的弟子？

他抬眼望向主殿緊閉的大門，那扇門隔絕了一切，他感知不到里面的任何氣息，唯有心口一陣陣不曾停歇的、屬于另一個(gè)人的痛楚，證明著里面的人正在經(jīng)歷著什么。

這無聲的拒絕，比任何斥責(zé)都更讓他難受。

“師尊……他情況如何？”墨澀聲問道，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沙啞和懇求。

道童垂眸，回答得滴水不漏：“仙尊只是需要靜修，墨師兄不必掛心。仙尊亦吩咐了，讓師兄您好生休養(yǎng)，穩(wěn)固境界?！?/p>

又是休養(yǎng)。所有人都讓他休養(yǎng)，仿佛他只是個(gè)需要被照顧的傷患。無人知道，真正在替他負(fù)重前行的人，正獨(dú)自被困在那一方殿宇之中。

一股強(qiáng)烈的無力感和焦灼幾乎要將他吞噬。他站在原地，仿佛釘在了那里，既不能前進(jìn)，也無法甘心就此退去。

就在這時(shí)，心口那股陰寒的魔氣侵蝕感驟然加劇，仿佛有一根冰錐狠狠刺入，旋即又被一股溫涼卻明顯后繼乏力的靈力強(qiáng)行壓下。

墨洵悶哼一聲，臉色瞬間又白了幾分，手下意識地捂緊了胸口。

幾乎是同時(shí)，面前緊閉的殿門內(nèi)，似乎極其隱約地傳出一聲極力壓抑的、短促的吸氣聲。輕得如同幻覺，卻被墨洵敏銳地捕捉到了。

兩位道童似乎毫無所覺，依舊低眉順目地站著。

墨洵的心臟像是被那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師尊……連痛極了的喘息都要克制到如此地步嗎？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師尊究竟獨(dú)自承受了多少？

他不能再留在這里。他的存在，他的擔(dān)憂，甚至他此刻感受到的同步痛苦，或許對師尊而言都是一種額外的負(fù)擔(dān)。

最終，墨洵深深地、近乎貪婪地看了一眼那緊閉的殿門，仿佛要透過厚重的靈木看到里面的人。他牙關(guān)緊咬，下顎線繃得死緊，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強(qiáng)迫自己轉(zhuǎn)過身。

“……我知道了?！彼穆曇舻蛦〉脦缀趼牪磺澹罢堔D(zhuǎn)告師尊，弟子……遵命?！?/p>

每一步都重若千鈞。他不再試圖回靜心崖，而是轉(zhuǎn)向了自己在凌絕峰的居所——一間離主殿不算太遠(yuǎn)的僻靜竹屋。

他需要離得更近一些，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回到竹屋，關(guān)上門，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墨洵背靠著冰涼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

屋內(nèi)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淡的、屬于沈青竹的冷竹清香，或許是上次師尊前來考較他功課時(shí)留下的。這若有若無的氣息，此刻卻成了唯一的慰藉，也成了最殘忍的折磨。

他蜷縮起來，將臉埋入膝間。

心口的痛楚仍在持續(xù)，一陣緊過一陣，清晰地昭示著另一端那人的狀況絕不像道童說的那般輕描淡寫。

原來，知曉比不知更痛苦。

原來，以下犯上的代價(jià)，不僅僅是焚心的業(yè)火，更是眼睜睜看著明月因他而蒙塵、而碎裂，卻連靠近擦拭的資格都沒有。

這種同步的痛楚，成了他們之間最親密也最殘忍的連接，無聲地凌遲著他每一寸神經(jīng)。

夜?jié)u深。

主殿內(nèi)的沈青竹緩緩睜開眼，唇角又添了一抹新的血痕。他抬手拭去，目光似乎穿透了層層結(jié)界，落在那間竹屋的方向。

他能感覺到，那孩子沒有走遠(yuǎn)。那份焦灼、痛苦、以及深埋其下幾乎要破土而出的洶涌情愫，通過這該死的禁術(shù)，絲絲縷縷地傳遞過來，擾得他本就不穩(wěn)的道心更加紛亂。

他垂下眼眸，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試圖壓制心口魔氣的指尖，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只有自己能聽見的嘆息。

這禁術(shù)，終究是作繭自縛了。

縛住了那個(gè)癡兒，也縛住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