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里有個瘋女人。

沒人知道她從哪里來，也沒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就像一片無根的浮萍，悄無聲息地飄到了我們村，然后就在這里扎下了根——如果那能算扎根的話。

她住在村東頭那座廢棄的土地廟里，廟頂漏雨，四壁透風。村里的小孩都怕她，大人們也對她敬而遠之。她總是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身上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氣味。最讓人避之不及的是她的胡言亂語——她總說自己的孩子不見了，要去找孩子。

“看見我的妞妞了嗎？這么高，扎兩個小辮兒。”她逢人便問，用手比劃著一個三四歲孩子的高度。

人們總是擺擺手，快步走開。有些調(diào)皮的孩子會朝她扔小石子，叫她“瘋婆子”。她也不惱，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嘴里喃喃自語：“我的妞妞等著我呢，我得去找她?！?/p>

但奇怪的是，她對我總是格外親切。

那時我大概七八歲，經(jīng)常和小伙伴們在村子各處玩耍。每當我獨自一人時，她就會悄悄靠近我，從她那臟兮兮的衣兜里掏出些小東西：一塊光滑的石頭，一朵野花，甚至有時是半塊饅頭。

“吃吧，吃吧。”她會用那種異常溫柔的語氣對我說，眼神里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情緒。

我起初很害怕，總是扔下東西就跑。但她從不追我，只是站在原地，眼神黯淡地看著我遠去。

有一次我發(fā)燒了，沒去上學，一個人坐在村口的大槐樹下發(fā)呆。她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坐在離我不遠不近的地方，開始哼一首奇怪的歌謠。調(diào)子很陌生，但莫名地讓人安心。我靠在樹干上，竟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時身上多了一件破舊但干凈的外套，而她早已不見蹤影。

母親找到我時，看到那件外套，臉色頓時變了：“那瘋女人給你的？快扔掉！不知道有什么病菌呢！”她一把搶過外套，扔進了路邊的垃圾堆。

我回頭望去，遠遠地看見土地廟門口有一個身影，正朝我們這邊張望。那一刻，我心里莫名地抽痛了一下。

日子一天天過去，瘋女人依然是村里的笑談。有人說她是因為孩子夭折才瘋的，有人說她是被男人拋棄了想不開，還有人說她天生就是個瘋子。

直到那年春天，人們注意到瘋女人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

“嘖嘖，不知道是哪個缺德鬼干的?！贝謇锏呐藗兘活^接耳，既同情又不齒。

瘋女人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懷孕了，依然整天在村里游蕩，找她的“妞妞”。只是她更加瘦弱了，臉色蒼白得嚇人。有好心的婦人給她送過吃的，但她總是搖搖頭，說：“留給我的妞妞吃?！?/p>

我那時已經(jīng)十歲，懵懵懂懂地知道一些事情。有一次我看見她坐在河邊洗她那件永遠洗不干凈的外套，肚子已經(jīng)很明顯地隆起。她洗得很吃力，額頭上全是汗珠。

不知哪來的勇氣，我走過去說：“我?guī)湍阆窗?。?/p>

她抬起頭，看到是我，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妞妞...”

我不是妞妞，我叫招娣?！蔽壹m正她。

她愣了一下，眼神有瞬間的清明，但很快又渾濁起來：“招娣...好名字...我的妞妞也叫招娣...”

我?guī)退赐炅艘路?。她一直看著我，眼神溫柔得讓人心碎。臨走時，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塞給我一個東西——那是一枚褪色的紅發(fā)卡，已經(jīng)銹跡斑斑。

“給妞妞的...”她喃喃地說。

我把發(fā)卡塞進口袋，沒有扔掉。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這個發(fā)卡很重要。

過了幾天，我注意到瘋女人的肚子又變小了。村里人都在竊竊私語，但沒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有人猜測她是流產(chǎn)了，有人說她可能是得了什么怪病。

我去土地廟找過她幾次，但都沒見到人。廟里似乎比以前干凈了些，角落里鋪著新鮮的干草，像是有人特意收拾過。

又過了幾天，瘋女人重新出現(xiàn)在村里，依然胡言亂語，依然找她的妞妞。只是她更加消瘦了，走路都搖搖晃晃的。她看見我時，還是會對我笑，還是會從兜里掏出各種小東西給我。

但那種時刻越來越少了。

有一個星期，村里誰都沒見到瘋女人。起初沒人在意，畢竟一個瘋子的去向無足輕重。但連續(xù)七天不見人影，還是引起了議論。

村長組織了幾個人去土地廟查看。我也偷偷跟了過去。

廟里空空如也，只有那堆干草還在角落里。人們在干草堆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已經(jīng)僵硬的尸體——是瘋女人。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破布包。

人們把她抬出來時，那個破布包掉在了地上。有人好奇地打開一看，里面是一件小小的嬰兒衣服，已經(jīng)發(fā)黃，但疊得整整齊齊。

“真是造孽啊?！贝彘L嘆了口氣，安排幾個年輕人把尸體埋了。

沒有葬禮，沒有墓碑。瘋女人就像一片落葉，悄無聲息地化作了泥土。村里人議論了幾天，也就漸漸淡忘了。只有我，總會不由自主地走到土地廟前發(fā)呆。

那個紅發(fā)卡我一直留著，放在我的小鐵盒里。每次看到它，心里總會涌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十年彈指一揮間。

我十八歲那年，家里來了一個遠房親戚。酒過三巡，那個親戚看著我，突然對父親說：“招娣長得越來越像她娘了。”

父親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母親趕緊打圓場：“喝酒喝酒，說這些干什么。”

但我卻上了心。夜里，我偷偷找到那個親戚，追問他的話是什么意思。

親戚醉醺醺的，經(jīng)不住我的軟磨硬泡，終于吐露了真相：“你娘...你親娘...唉，也是個苦命人。一連三胎都是女兒，你奶奶不高興了，非要你爹把她趕出去...那時候你才三歲，下面還有兩個妹妹...”

我的心臟猛地一跳：“后來呢？”

“后來？你兩個妹妹都被送人了，不知道送到哪里去了。你親娘受不了這個刺激，就瘋了...整天說要找孩子...后來就不知所蹤了...”

我渾身發(fā)抖，沖回房間找出那個小鐵盒。那枚紅發(fā)卡在月光下泛著微弱的光澤。我突然想起瘋女人總是叫我“妞妞”——那是我的小名，只有家里人才知道。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她看我的溫柔眼神，她哼唱的陌生歌謠，她塞給我的小禮物，她隆起又平坦的腹部...

我發(fā)瘋似的跑到村后的亂葬崗。那里荒草叢生，連個墓碑都沒有。我跪在地上，放聲痛哭。

原來那些胡言亂語都是沉痛的真相。 原來那隆起的腹部里是我的弟弟或妹妹。 原來那件嬰兒衣服是為我準備的。 原來她不是瘋女人，她是我母親。

鄰居老人告訴我，母親去世前那段時間曾經(jīng)清醒過。她告訴老人，她懷了第四個孩子，但因為營養(yǎng)不良流產(chǎn)了。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就把廟里收拾干凈，把那件珍藏多年的嬰兒衣服拿出來抱在懷里——那是她為我準備的出生禮物，卻一直沒有機會送出去。

“她說她最對不起的就是大女兒招娣，沒能看著她長大?！崩先四ㄖ蹨I說，“她總是偷偷去看你，給你送吃的。她說你奶奶不喜歡女孩，經(jīng)常不給你飯吃...”

我泣不成聲。那些被誤解的關(guān)懷，那些被丟棄的禮物，那些避之不及的瞬間——原來都是母親笨拙而執(zhí)著的愛。

我在亂葬崗立了一塊簡單的木牌，上面寫著“母親之墓”。每年清明，我都會來陪她說說話，告訴她我過得很好。

那兩個被送走的妹妹，我一直在找她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會重逢。

而母親的故事，我永遠地珍藏在心底。每當看到有孩子對流浪者投以異樣的目光，我都會告訴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顆心都值得被溫柔以待。

天上的星星閃爍，我總覺得其中最亮的那一顆，就是母親的眼睛。她終于找到了她的妞妞，再也不會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