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州的桃花開得最盛的時候，高育良帶著林小晚去了趟試點法院。車窗外的田埂上鋪滿粉色的花，像誰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風一吹，花瓣簌簌落下來，沾在車窗上，帶著清甜的香。

“當年我在呂州中院當院長時，這附近還是片荒地?！备哂贾钢巴獾奶一郑坝写伍_現(xiàn)場會，討論要不要把荒地改成法治文化公園，好多人反對，說‘搞這些虛的不如多發(fā)點辦案經(jīng)費’?！?/p>

林小晚翻著手里的試點方案，頭也不抬地接話：“最后您還是建了，對不對？我在舊檔案里看到過照片，公園門口立著塊‘公正碑’，是您題的字。”

高育良笑了，眼角的紋路里盛著陽光：“你這記性，比檔案室的掃描儀還準。”他頓了頓，“其實建公園不是為了好看，是想讓老百姓知道，法不是冷冰冰的條文，是能護著他們的東西，就像這桃花，看著暖?！?/p>

林小晚抬起頭，正好對上他看過來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回憶的柔，有對當下的篤定，還有一絲……她讀不懂的綿長。像硯臺里磨開的墨，濃淡相宜，藏著千言萬語。她慌忙低下頭，假裝整理文件，耳根卻悄悄漫上熱意。

試點法院的座談會開得很順利，院長匯報工作時，特意提到“多虧高書記派來的林同志，幫我們理清了人財物統(tǒng)管的政策邊界，少走了不少彎路”。林小晚站起來道謝，眼角的余光瞥見高育良正看著她，嘴角噙著淺淡的笑意，像藏了片桃花瓣。

散會后，院長要留他們吃晚飯，高育良婉拒了：“不了，我們還要趕回去，明天省委有會?！彼聪蛄中⊥恚澳悴皇窍肴タ纯捶ㄖ挝幕珗@？現(xiàn)在還有時間?！?/p>

公園比檔案照片里更熱鬧，有老人在打太極，有孩子圍著公正碑跑，碑上的“公正”二字被雨水洗得發(fā)亮，筆鋒里的勁還在。高育良站在碑前看了很久，忽然說：“當年題字的時候，手其實在抖。怕寫不好，更怕守不住。”

“現(xiàn)在守住了。”林小晚站在他身邊，聲音很輕，“您看這公園里的人，他們臉上的笑，就是最好的證明。”

高育良轉頭看她，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剛好和他的影子疊在一起。他忽然想伸手碰碰她的頭發(fā)，像在書房教她寫字時那樣，但指尖抬起又落下，最終只是插進了口袋里。風卷起幾片桃花瓣，落在林小晚的發(fā)間，他看著，沒說話。

回去的路上，車里很安靜，只有車輪碾過花瓣的細碎聲響。林小晚靠在車窗上，看著窗外倒退的桃花林，忽然說：“高書記，您當年在呂州，是不是也像現(xiàn)在這樣，總有人說您‘不合時宜’？”

“多了去了?！备哂嘉罩较虮P，語氣輕松了些，“有人說我‘死讀書，不懂變通’，有人說我‘想往上爬，才故意裝清高’。那時候年輕，聽了還會生氣，現(xiàn)在想想，嘴長在別人身上，日子是自己的?！彼D了頓，側過頭看她，“你呢？被人議論過嗎？”

林小晚愣了一下，想起單位里那些若有若無的傳言——“林小晚跟高書記走得近，肯定有背景”“她一個新來的，憑什么參與這么多大項目”。她笑了笑：“剛開始會難受，后來想通了，他們議論的是‘他們想象中的我’，不是真的我。就像您說的，日子是自己的。”

高育良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覺得心里某個地方被輕輕撞了一下。這姑娘總能用最平淡的話，說到他心坎里去。他沒再說話，只是把車里的空調調高了兩度。

回到漢東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車停在林小晚小區(qū)門口，她解開安全帶，卻沒立刻下車，從包里拿出一個小布包遞過去：“給您的?！?/p>

是塊新磨的墨條，墨色溫潤，上面刻著極小的“守心”二字?！拔彝信笥褟幕罩輲У模f是老松煙做的，寫楷書特別好?！?/p>

高育良接過墨條，指尖觸到布包上的溫度，心里一暖。他知道“守心”二字是什么意思——是她在提醒他，也是在回應他。他想說點什么，比如“謝謝”，比如“我很喜歡”，但話到嘴邊，卻只變成一句：“路上小心?！?/p>

“您也是。”林小晚推開車門，腳步頓了頓，回頭看他，“墨條要常磨才好用，別放著積灰?！?/p>

“知道了?！备哂伎粗哌M小區(qū)，直到那盞熟悉的窗亮起燈，才發(fā)動車子離開。車里還留著淡淡的桃花香，他握著那方墨條，像握著塊溫熱的玉。

接下來的日子，省委大院里的傳言漸漸淡了。林小晚忙著跟進司法改革的后續(xù)政策，高育良則在籌備全省政法系統(tǒng)的表彰大會，兩人見面的次數(shù)少了，卻總在不經(jīng)意間想起對方。

林小晚整理文件時，看到呂州帶回的桃花瓣（不知何時夾進了筆記本），會忽然笑出聲；高育良在書房練字，拿起那方“守心”墨，磨著磨著，筆下的字就軟了幾分。吳惠芬看在眼里，偶爾會說：“育良，你最近寫的字，有煙火氣了?！彼皇切Γ唤忉?。

表彰大會前一天，林小晚加班到深夜，正準備鎖辦公室門，卻看到高育良的車停在樓下。他搖下車窗：“剛從省委過來，看你辦公室燈還亮著?！?/p>

“在核對明天的表彰名單，怕出岔子?！绷中⊥碜哌^去，“您怎么還沒休息？”

“等你?！备哂嫉穆曇艉茌p，像怕被風吹走，“明天大會很重要，我給你帶了點提神的東西?！彼麖母瘪{駛座拿過一個保溫杯，“吳惠芬泡的枸杞菊花茶，熬夜喝好?！?/p>

林小晚接過杯子，指尖碰到他的手，兩人像被燙到似的縮回。她低頭看著杯子上的熱氣，輕聲說：“謝謝您，高書記。”

“上去吧，早點休息?！备哂及l(fā)動車子，“明天見。”

“明天見?！?/p>

林小晚站在樓門口，看著車子匯入夜色，手里的保溫杯暖得發(fā)燙。她知道，他們之間就像這杯菊花茶，溫熱，清甜，帶著恰到好處的距離，誰也沒往前多走一步，卻又都在這距離里，嘗到了些不一樣的滋味。

大會當天，林小晚坐在會場后排，看著高育良站在臺上講話。他說“司法改革不是終點，是新的起點”，說“每個政法工作者都要守住初心，像守護眼睛一樣守護公正”，聲音沉穩(wěn)有力，像年輕時在呂州題字的模樣。

散會時，高育良從臺上下來，經(jīng)過她身邊時，腳步頓了頓，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墨條磨了，很好用。”

林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抬頭看他，他已經(jīng)往前走了，背影挺拔，像那座公正碑。陽光透過會場的窗戶照進來，落在她臉上，暖烘烘的。她忽然想起呂州的桃花，想起硯臺里的墨，想起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或許這樣也很好，不清不楚，卻又明明白白，像春天的風，吹過就留下痕跡，不必非要抓住不放。

而遠處的高育良，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一眼，正好對上她的目光。兩人相視一笑，像交換了個秘密。有些感情，不必說破，放在心里，像墨條泡在清水里，慢慢暈開，反而更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