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鶴與遺忘之海

紙鶴與遺忘之海

梅雨季節(jié)的第六天，林未站在老房子前，看著雨水從屋檐滑落，形成一道透明的水簾。十七歲的夏天，他回到了這個被群山環(huán)抱的小鎮(zhèn)，為了整理祖母去世后留下的空屋。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灰塵在斜射的光線中起舞。房間里彌漫著舊書本和霉?jié)窨諝饣旌系奈兜馈Ａ治吹哪抗饴湓趬悄莻€褪色的紙箱上——那是他童年封存的時光。

箱子里裝著玻璃彈珠、卡通貼紙、一本厚厚的植物標本冊，還有一疊泛黃的折紙。最上面是一只精巧的紙鶴，翅膀上用藍色水筆畫著一個歪歪扭扭的笑臉。

林未拿起紙鶴的瞬間，耳邊忽然響起銀鈴般的笑聲。

“未未，你回來啦？”

他猛地回頭。門口站著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半透明的身影在光線中若隱若現(xiàn)，雨水直接穿過她的身體落在地板上。她歪著頭，笑容如夏日陽光般燦爛。

“小...小汐？”林未手中的紙鶴掉落在地。

十年前，他最好的朋友夏汐在這片河灘溺水身亡。而現(xiàn)在，她正站在他面前，仿佛從未離開。

“我等你好久好久啦！”小汐蹦跳著進屋，赤腳卻不沾任何灰塵，“你長這么高啦！不過還是小時候可愛一點?！?/p>

林未僵在原地，大腦拒絕處理眼前的信息。“這不可能...你是...”

“鬼魂？嗯，大概吧?！毙∠珴M不在乎地轉(zhuǎn)了個圈，裙子如花瓣般綻開，“不過別怕，我只想和你玩。就像從前那樣?！?/p>

雨停了，陽光穿透云層。小汐的身影在光照中幾乎完全透明，隨時會消失似的。

“你怎么...還在...”林未艱難地問出口。

小汐的笑容黯淡了一瞬，“我不知道。好像有什么事情沒做完，不能離開?！彪S即她又明亮起來，“不過現(xiàn)在你回來了！我們可以一起去秘密基地看看！”

童年時，他們在后山的森林里有一個“秘密基地”——一棵巨大的榕樹，氣根形成天然的帳篷。林未鬼使神差地跟著小汐上山，路上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仿佛要把十年沒說的話全部補上。

“記得嗎？你在這里摔了一跤，膝蓋全是血，哭得稀里嘩啦?！?/p>

“那次是你被螞蟻咬得滿身包，還是我背你下山的?！?/p>

小汐的記憶清晰如昨，而林未的回憶卻早已蒙塵。高中后他隨父母搬到大城市，童年的記憶漸漸被學(xué)業(yè)和新朋友取代。此刻走在這條熟悉又陌生的小路上，愧疚感莫名涌上心頭。

秘密基地的榕樹更加茂盛了。小汐興奮地鉆進去，又失望地退出來——里面堆滿了枯枝和落葉。

“全都變了啊?！彼p聲說，第一次流露出不屬于孩童的悵惘。

林未不知哪來的沖動，開始動手清理。忙活半天后，樹洞恢復(fù)成從前的樣子。小汐開心地飄進去，拍拍身邊的空位：“來呀來呀！”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下光斑，風(fēng)吹過時如同搖曳的星星。有一瞬間，林未仿佛真的回到了七歲那年。

“未未，你后來過得好嗎？”小汐抱膝坐著，忽然問道。

林未講述了自己的生活：繁忙的學(xué)業(yè)、遙遠的父母、表面友好卻從不交心的同學(xué)。在大城市里，他總是感覺自己是多余的零件，無法精準嵌入任何地方。

“聽起來好孤單啊?！毙∠p聲說。

林未喉頭一哽。從來沒有人用這個詞形容過他的生活，卻精準得可怕。

“不過沒關(guān)系！”小汐又振作起來，“現(xiàn)在有我啦！我不會讓你孤單的！”

她伸手想拍拍他的肩，手掌卻直接穿過了他的身體。兩人同時愣住了。小汐慢慢收回手，藏到身后，笑容變得勉強：“啊，我忘了?！?/p>

那一刻，林未清楚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悲傷。

從那天起，林未推遲了返回城市的計劃。白天，他整理祖母的遺物；傍晚，小汐就會出現(xiàn)，帶他重訪童年各個角落。他們?nèi)ズ舆厯焓哟蛩?，到舊校舍的墻上找當(dāng)年刻下的名字，躺在麥田里看云朵變幻形狀。

林未發(fā)現(xiàn)小汐不能離開小鎮(zhèn)范圍。每當(dāng)走到鎮(zhèn)口的石橋，她就無法再前進半步，像是被無形的墻擋住。她也記不起自己為什么停留，只知道有件“非常重要的事”還沒完成。

“可能是在等你回來吧。”小汐笑著說，坐在河堤邊晃蕩著雙腳。夕陽為她透明的身影鍍上金邊，美得不像真實存在。

林未的心跳漏了一拍。十七歲的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對這位童年玩伴產(chǎn)生了超越友誼的情感。這發(fā)現(xiàn)令人絕望——他愛上了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女孩。

一周后，另外幾位童年玩伴也回到了小鎮(zhèn)。趙宇成了理科高材生，帶著厚厚的眼鏡；陳薇在藝術(shù)學(xué)校學(xué)油畫，氣質(zhì)沉靜了許多；胖墩墩的李明現(xiàn)在瘦高挺拔，是籃球隊員。他們是來參加夏汐的十年祭奠的。

當(dāng)林未說出小汐還在的事情時，所有人都認為他瘋了。

“林未，我知道你很難過，但是...”陳薇委婉地開口。

“我說的是真的！她現(xiàn)在就在我身邊！”林未對著空無一人的身旁說，“小汐，你說點什么只有我們知道的事！”

三人用憐憫的眼神看著他。趙宇甚至建議他去看心理醫(yī)生。

小汐沮喪地低下頭：“他們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只有你可以，未未?！?/p>

為了證明自己的清醒，林未決定想辦法讓小汐與大家交流。他們試驗了各種方法：寫字（筆自己動起來）、電子設(shè)備（干擾產(chǎn)生雜音），最后發(fā)現(xiàn)最容易的是托夢。小汐可以進入熟睡之人的夢境，雖然很耗費精力。

第一天晚上，陳薇夢見了小汐。第二天清晨，她紅著眼睛找到林未：“我相信你了。她在夢里說了只有我們倆知道的事...”

趙宇和李明也陸續(xù)通過夢境確認了小汐的存在。就這樣，分散十年的伙伴們重新聚集起來，為了一個共同目標——幫助小汐完成心愿，讓她得以安息。

大家猜測小汐的心愿可能是什么。是想和每個人好好告別？是想再玩一次童年最愛的游戲？還是有什么未說出口的話？

他們陪小汐做了許多事：野餐、放風(fēng)箏、夜里偷溜進學(xué)校游泳池...每個活動都像是為她舉辦的歡送會。小汐笑得比任何時候都開心，但每當(dāng)一天結(jié)束，她依然還在。

梅雨季即將結(jié)束，林未的歸期迫在眉睫。一晚，五人圍坐在秘密基地的榕樹下，中間點著蠟燭。小汐的身影在燭光中搖曳，比從前更加透明。

“我可能...想起來了一點?！毙∠p聲說，“那天的事?！?/p>

所有人屏住呼吸。

“那天未未說要搬家了，我很傷心。未未說不會忘記我，我們做了約定...”她努力回憶著，身影閃爍不定，“然后我做了紙鶴...想送給未未當(dāng)離別禮物...”

林未的心猛地一沉。他隱約想起，搬家前一天，小汐確實說過要給他一個驚喜。但他因為忙著整理行李，完全忘了這回事。

“我去河邊找最漂亮的石頭，想系在紙鶴上...然后...”小汐抱住頭，“記不清了。只記得河水很冷，紙鶴漂走了...”

一陣沉默。陳薇小聲抽泣起來。

林未突然站起來沖回家，翻出那只紙鶴。十年過去，膠水早已失效，紙鶴輕輕一碰就散開。里面露出一塊小小的、光滑的鵝卵石，上面用極細的筆寫著：“永遠做最好的朋友”。

背面還有一行小字，是林未熟悉的、自己幼時的筆跡：“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記憶如洪水般沖垮閘門。

搬家前一天，他和小汐確實做了約定。小汐說要用最特別的方式保證他們永遠不會忘記彼此。他們互相在對方的信物上寫下誓言，約定第二天交換。

但第二天，林未的父母提前出發(fā)，他沒等到小汐來就離開了。后來聽說小汐溺水時，他因愧疚而選擇性遺忘了這個約定。

“是因為我...”林未顫抖著捧起鵝卵石，“她是為了這個約定才去河邊的...是因為我忘了等她...”

趙宇拍拍他的肩：“那時候我們都還是孩子?！?/p>

但安慰無濟于事。沉重的負罪感幾乎將林未壓垮。

最后一天終于到來。天氣預(yù)報說梅雨季結(jié)束后將是連續(xù)的晴好天氣，林未必須返回城市辦理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

傍晚，五人帶著小汐來到河邊。她今天格外安靜，身影淡得幾乎看不見。

“我想起來了?！毙∠ü怍贼缘暮用?，平靜地說，“那天我在這里撿石頭，腳下一滑摔進河里。紙鶴從口袋里漂走了，我拼命想抓住它...”

她轉(zhuǎn)身面對大家，笑容悲傷而溫柔：“我的心愿不是責(zé)怪任何人。只是想讓未未找到那個紙鶴，完成我們的約定。這樣我就能安心離開了。”

林未泣不成聲，拿出那塊鵝卵石：“對不起...我忘了等你...對不起...”

小汐搖搖頭：“沒關(guān)系啦?，F(xiàn)在你不是回來了嗎？我們終于可以完成約定了?！?/p>

她嘗試伸手想擦去他的眼淚，卻做不到?！拔次矗灰?。你要好好長大，交很多朋友，去看更廣闊的世界。只要偶爾...偶爾記得我就好。”

夕陽西下，小汐的身影在落日余暉中逐漸消散。她轉(zhuǎn)向每個朋友，一一告別：

“趙宇，要成為厲害的科學(xué)家哦！” “李明，打球別太拼命，會受傷的?！?“薇薇，你的畫一定會掛在很大的美術(shù)館里！” 最后她回到林未面前，“未未...要幸福啊?！?/p>

“不要走...”林未哀求道，“求你...”

小汐微笑著，如同十年前那個陽光燦爛的夏日：“我們的約定完成了。現(xiàn)在我真的要走啦?！?/p>

在最后一縷日光中，她完全透明，化作萬千光點，如同逆升的流星雨，飄向漸暗的天空。

遠處不知誰家傳來模糊的音樂聲，是那首他們童年最愛的歌謠。

林未跪在河灘上，手中緊緊攥著那塊鵝卵石。朋友們圍在他身邊，無聲地流淚。

后來很多年，林未走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人。他書桌的玻璃板下始終壓著那塊小石頭和重新折好的紙鶴。

三十歲那年，林未成為兒童文學(xué)作家，以夏汐的名字出版了《紙鶴與星星的故事》。簽售會上，一個眼睛明亮的小女孩問他：“作家先生，故事里的女孩真的存在嗎？”

林未望向窗外，陽光正好。

“存在哦。”他微笑著說，“她在我心里永遠活著?！?/p>

有時在夢中，他還會回到那個河灘。七歲的小汐站在那里，裙角飛揚，向他揮手微笑。

醒來后枕邊總是濕的。

有些離別不是為了被遺忘，而是為了被銘記。有些傷口永遠不會真正愈合，但我們學(xué)會帶著它繼續(xù)前行。

梅雨季節(jié)的第六天，林未總會回到那個小鎮(zhèn)，在河邊放一只紙鶴。紙鶴順流而下，帶著他從未說出口的告白，流向遠方那片遺忘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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