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上錦花

我們村里有一個花兒一樣美麗的姐姐，常常穿著我們在電視里才能看見的漂亮衣服，腿上有一朵跟她一樣漂亮的牡丹花。

　　王婆婆總說她是狐媚子，穿的花枝招展的勾引男人。我不知道花枝招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她比我家院子里那棵石楠花還要好看，我總是追在她身后叫她花兒姐姐。

　　爹叫我別跟她學(xué)壞，以后好嫁個好人家，我不知道學(xué)壞是怎樣的學(xué)壞，我只知道姐姐總會教我認(rèn)很多村里的男孩才能學(xué)的字，告訴我很多城里的新鮮詞。

　　趕集的那天，姐姐說回來教我念圖畫書，我坐在村口等到天都黑了她都沒回來。王婆婆說她跟男人跑了，張婆婆說她腿上那么大一個紋身肯定是混社會得罪了人被抓走了。

　　李嬸在家里哭的驚天動地，把家里的小黃都嚇跑了。李叔早早就去了麻將館整日不回家。

　　又是趕集天，花兒姐姐回來了......

　　花兒姐姐回來時我正坐在村口和村里的男孩一起拿著小木棍在地上畫大字，扭頭看見她時我匆忙丟了手里的小木棍跌跌撞撞撲進(jìn)她懷里。

　　姐姐的肩膀變得比之前硬了，我的臉枕在上面有些疼，我抬手輕輕摸了摸姐姐臉上青紫的痕跡，姐姐說那是去城里演妖怪化的妝，我不懂演戲是什么，但是我沒在村里唯一的一臺電視里見過化成這樣的妖怪。

　　姐姐的手不像之前那樣漂亮了，上面沾了一些泥和一些干了的血，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一點看不出那是上個月新買的最時髦的衣裳。

　　姐姐的腳刮破了，血跡已經(jīng)干涸，對，上上個趕集天姐姐教我的新詞語“干涸”。

　　那對總是黑的發(fā)亮的小皮鞋不知掉到哪去了，腳上穿著張姨做的一雙新布鞋，大約是張姨去趕集的路上碰見了她，便把準(zhǔn)備拿去賣的新布鞋給她穿上了，或許張姨今晚會像前天晚上那樣因為丟了一塊五毛錢在家里慘叫幾聲。

　　我緊緊抓著姐姐的衣服問她怎么這么久沒回來，沒來得及聽到她的回話，李叔帶著村書記來帶走了她。

　　晚飯，我蹲在門邊聽爹對媽說花兒姐姐是被她爹賣到另一個村子給人做媳婦去了，媽說之前不是挺疼這個姑娘怎么突然要把她賣了。

　　爹扭頭往院子外望了望，壓著嗓子說從前李叔打麻將贏了很多錢，就買來了李嬸，不久后李嬸生下了花兒姐姐。

　　前不久李叔賭輸了所有存款，喝了酒聽人說了幾句閑話想起這些年一直沒生出一兒半女，去醫(yī)院查出自己不孕不育，頓時明白花兒姐姐不是他親女兒，就聯(lián)合書記把她賣了。

　　沒想到姐姐打傷了那家人的兒子自己跑了回來。

　　聽著爹媽一邊吃飯一邊數(shù)落著李嬸多么不要臉多么不害臊，我覺得咽下米飯時喉嚨又酸又痛，花兒姐姐去上學(xué)時，李嬸也教我念字讀書，她的聲音不像姐姐那樣鈴鐺般清脆，而是像后山上的那條小水溝緩緩流淌，李嬸說那叫小溪。

　　天徹底黑了，爹媽又回到房間里生弟弟去了，我借著月光悄悄摸到花兒姐姐窗邊，窗戶被鎖住了，姐姐額頭流著汗教我怎么打開窗戶。

　　姐姐從窗戶翻了出來，沒洗干凈血跡的手有些冰涼，她牽著我躲到豬圈后的柴堆旁，拉著我說了好多好多話，多到我小小的腦袋只記住好好讀書四個字。

　　我又摸黑回了家，躺在薄薄的被子上閉上了眼，腦子里總是閃過姐姐漂亮的臉，時髦的裙子，腿上的牡丹花，對了，那只牡丹花有時候會消失，過幾天又長了出來。

　　天亮了，我再也沒見過花兒姐姐，再也沒見過李嬸和張姨，也再沒看過故事書穿過新布鞋。

　　四次趕集天過去后，村里來了很多穿著藍(lán)色衣服的叔叔阿姨，他們給爹媽念了通告上的內(nèi)容又說了許多我不太能聽懂的話，沒過幾天爹媽就送我去鎮(zhèn)上上學(xué)，即使說了很多難聽的話。

　　靠著從前在花兒姐姐那里學(xué)來的字，我在班里的成績名列前茅，這是老師家訪時教我的詞語，我也更加努力的讀書認(rèn)字。

　　初中畢業(yè)，聽說張姨也是被賣到村里的，而前段時間有了新的“張姨”，說是下個月辦酒。

　　我考上了高中，爹媽不讓我去，要把我賣到隔壁村拿錢看病生弟弟，高中的校長帶著一眾校領(lǐng)導(dǎo)來我家，好說歹說終于在答應(yīng)不收我學(xué)費(fèi)還每個月給我爸媽一百塊的條件下將我?guī)нM(jìn)了高中。

　　我悄悄往縣城里的派出所投了匿名信，暑假回家聽王婆說新張姨被警察救走了，我松了口氣，隔天去了鎮(zhèn)上的一個有錢人家里做家教賺錢。

　　高中畢業(yè)，我的成績足夠填上我心儀的任意一所學(xué)校。

　　爹媽本不想讓我再讀書，但他們身體不行了，醫(yī)生說不會再有孩子，我的名字終究沒能為他們招來一個兒子，為了讓我以后能給他們養(yǎng)老，他們最后還是沒有阻止我上大學(xué)。

　　我成功錄取了全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警察學(xué)院。

　　大學(xué)里，我見到了許多花兒姐姐，但又都不是花兒姐姐，她們沒有姐姐那朵漂亮的牡丹花。

　　爹媽更老了，我每個月給她們打去五百塊生活費(fèi)，加上養(yǎng)老金足夠他們過的滋潤，但他們依舊罵我賠錢貨白眼狼。

　　于是我從一年回家兩次到再也不回家，直到多年后回家給他們辦喪事。

　　我順利考了碩士，也把名字改了，不叫林招娣，叫林錦花。

　　見到導(dǎo)師的第一眼，我愣在原地，穿著旗袍盤著頭發(fā)的優(yōu)雅貴人，是李嬸，不，是李教授。

　　逃出石楠村的李嬸找到了自己的家人和未婚夫，十七年的時光并沒有將她前半生的知識都磨滅，不久后應(yīng)聘了這個學(xué)院的教授。

　　我再次見到了花兒姐姐，她叫莫蘭，在一所高中教語文。

　　我曾經(jīng)想問問她為什么這么多年沒回去看我一眼，但我不敢，我怕我只是她無足輕重的一個鄰家小妹，怕她想起那段晦暗的時光。

　　李教授說姐姐剛?cè)ジ咧薪虝鴷r就打聽到我考上了高中，托校長每個月給我捎兩百塊生活費(fèi)，那之后我鼓起勇氣每個月給花兒姐姐送禮物。

　　那天，我再次去到花兒姐姐任教的學(xué)校門口，石榴花開的正盛，火紅火紅的顏色點綴在綠葉之間。

　　莫蘭說我長大了，要學(xué)的不僅是讀書認(rèn)字了，還要學(xué)的有很多，比如不要困在回憶里，比如試著談段戀愛考慮考慮終身大事。

　　我不知道她是否清楚我的小心思，也不懂為什么她自己也一直沒結(jié)婚卻要我考慮戀愛的事。

　　但那時我仿佛被一盆冷水澆的整個腦子都麻了，沒有注意她欲言又止的目光，沒有看到火紅的花朵下面已經(jīng)長出小石榴的雛形。

　　這一年我終于追上花兒姐姐，但從未追上莫蘭。

　　我恢復(fù)從前整日泡在警校里的日子，導(dǎo)員給我介紹了一個相親對象，我依舊無心搭理。

　　或許是我太過沉默，對面的男人深吸口氣說道:“其實我是同性戀，我也不想耽誤你，不好意思失陪了。”

　　轟

　　我的大腦一瞬間炸開，沒來得及搭理站起身離開的男人，我比他更快的跑出了餐廳。

　　在那個年代一個高中生敢不顧眾人的閑言碎語在腿上貼上一朵牡丹花的女孩，怎么會用異樣的眼光去看同性戀呢。

　　或許她也同樣喜歡著我呢，或許她是想我像普通人一樣結(jié)婚生子希望我能考慮清楚呢。

　　哪怕她不喜歡我拒絕我，那也是她的權(quán)利，但不代表我不能表達(dá)我的心意即使她可能已經(jīng)明白。

　　我急匆匆去花店買了店里最漂亮的一捧花，一路上傻乎乎的笑容引來路人的注視。

　　來到校門口，等待的時間我才漸漸冷靜一些，將想好的臺詞又在心里默念幾遍。

　　靚麗的身影來到我身前，我已經(jīng)激動的忘掉所有準(zhǔn)備好的臺詞，只能學(xué)著電視里男主求婚的模樣單膝下跪。

　　“莫蘭，我喜歡你！”

　　莫蘭頭疼的捂著額頭，無奈的苦笑。

　　“真是一根筋?！?/p>

　　我一下紅了眼眶，定定的看著她開始有了一絲歲月痕跡卻依舊美麗的臉龐。

　　她嘆了口氣，認(rèn)命似的扶起我。

　　“我一直把你當(dāng)妹妹，不過也確實沒打算結(jié)婚，我可以接受和你一起搭伙過日子如果你真的考慮清楚不找個男人嫁了的話。”

　　我興奮的點點頭，像小時候那樣埋頭沖進(jìn)她懷抱里。

　　不需要像情侶，不需要戀愛，余生能一直守在你身邊，能為你的生活錦上添花，就夠了。

　　……

　　復(fù)古的四合院里，兩個老太太互相依偎著翻著相冊，回憶那逝去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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