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艱難的日子持續(xù)了兩個月后,九七年的冬天終于過去。當(dāng)春日的暖陽灑在身上,我又一次走出宿舍,開始四處找活計掙錢。時光流轉(zhuǎn),轉(zhuǎn)眼到了我十五歲那年的棉花采收季。在白花花的棉田里,我遇見了那個男人。
自相識起,他總變著法子對我好,遞來溫?zé)岬牟杷?,默默幫我分?dān)沉重的棉袋??伤恳淮慰拷?,都讓我渾身發(fā)冷。我像驚弓之鳥般迅速躲開,他的聲音響起時,我手中的棉桃都會被攥得發(fā)皺;他試圖并肩同行,我便立刻拐進岔路,寧愿多繞兩里地也不愿與他同路。那些被父親毆打、被婆家折磨的記憶如影隨形,男人在我眼里,早已成了暴力與傷害的代名詞。
三個月后的某天,他突然紅著臉攔住我:“你嫁給我好嗎?”這句話像驚雷劈在頭頂,我雙腿發(fā)軟,不受控地連退數(shù)步,后背重重撞上棉花枝。尖銳的棉桃扎進皮肉,卻不及心底的恐懼萬分之一。他急切地向前邁步,我卻瞬間尖叫出聲,蜷縮著身子跌坐在地:“別過來!別靠近我!”他僵在原地,眼底滿是無措。我顫抖著爬起來,面具下的傷疤突突跳動:“我才十五歲,我怕...我怕所有男人!我的臉、我的身體都毀了,你別再來找我!”
男人望著她顫抖的身影,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他突然蹲下身,聲音放得極軟:“是我嚇到你了,我...我只是太怕錯過你?!闭f著從兜里掏出塊手帕,想要替她擦拭額角的冷汗。
古麗仙猛地揮開他的手,連滾帶爬地站起來??赡腥藚s不惱,反而露出憨厚的笑:“我知道你心里有疤,沒關(guān)系,我等得起?!苯酉聛淼娜兆永铮焯焓卦诿尢镞?,送來的吃食總比別人多一份,受傷的右手也被他細心纏上干凈的布條。
三個月后的傍晚,夕陽把土坯房的影子拉得老長。肉孜江歪戴著起球的花帽,褪色的襯衫下擺沾著草屑,兩只宰好的羊壓得他肩膀佝僂。他踢開虛掩的木門,白酒箱在地上拖出刺耳聲響,當(dāng)著滿屋親戚的面,把厚厚的一沓錢拍在桌上:“叔,我知道古麗山年紀不夠領(lǐng)證,可我真心疼她?!睖啙岬难壑檗D(zhuǎn)向墻角發(fā)抖的古麗山時,突然泛起水光,“臉上的傷疤、身上的傷都不是你的錯,我一定好好保護你。庫爾勒的人很溫柔,從不打女人,你跟我一塊回去好不好?”
古麗山渾身發(fā)冷,胃部一陣痙攣,強忍著才沒吐出來。父親的喉結(jié)劇烈滾動,布滿老繭的手已經(jīng)按上鈔票:“肉孜江都來了,你就嫁了吧!跟著他去!”病弱的母親扶著斑駁的土墻,咳出的血沫染紅了袖口,氣若游絲道:“女兒,看來這男子挺好的,庫爾勒我也知道,那邊的人溫和,也許...是對你好的選擇,總比在這里受苦強...”
當(dāng)肉孜江帶著汗味的手掌貼上她肩膀,古麗山渾身僵硬如墜冰窖。她想尖叫,卻被父親粗壯的胳膊勒住脖頸;想掙扎,卻被親戚們七手八腳按住。在哄笑聲與推搡中,她跌跌撞撞摔出家門,身后土坯房的陰影像張巨口,將她最后的求救聲吞得一干二凈。
就這樣,十五歲的古麗仙被拽上了開往庫爾勒的車。顛簸的車廂里,她死死攥著衣角,看著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初到庫爾勒,日子確實和從前不同,肉孜江不再讓她干搬磚、扛麻袋的重活,只要求她洗衣、做飯,操持些家務(wù)。廚房里升起的炊煙,干凈的衣衫,這些曾經(jīng)遙不可及的“平?!保棺屗诳謶种?,生出一絲恍惚的安心,只是這份平靜,在肉孜江陰鷙的眼神中,顯得格外脆弱。
洗衣盆里的肥皂水泛起白沫,古麗仙搓著全家人的衣裳,指甲縫里滲進細密的刺痛。廚房飄來抓飯的香氣時,婆婆總沉著臉把空碗推到她面前,皺紋里卡著嫌棄:“傷疤總往人眼前湊,也不嫌晦氣?!彼琶Φ皖^避開老人的目光,碎發(fā)掃過結(jié)痂的臉頰。哪怕她把院落掃得纖塵不染,把馕餅烤得金黃酥脆,婆婆遞來抹布的手永遠隔著半尺距離,仿佛觸碰她就會染上臟東西。
庫勒的風(fēng)沙總在黎明前肆虐,古麗仙裹緊褪色頭巾往灶膛添柴。肉孜江的皮靴聲在院外響起時,她條件反射地挺直脊背——不是期待,而是長久養(yǎng)成的警覺。男人扔下半袋土豆,粗糙的手掌擦過她手背:“明天把馕多烤兩袋?!闭Z氣像在吩咐雇工,卻也省了她下地刨食的苦累。
婆婆掀開氈簾進來,渾濁的眼珠掃過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又盯著她右頰扭曲的疤痕,“晦氣東西,生不出兒子就別占著茅坑?!碧胀胫刂卦以谀咀郎希瑸R出的奶茶在她新補好的桌布上洇開深色印記。古麗仙垂眸收拾碎片,喉間泛起熟悉的鐵銹味——和十四歲那個被面湯灼燒的夜晚一樣,窒息感漫過胸腔。
深夜里,肉孜江的鼾聲混著窗外呼嘯的風(fēng)聲。古麗仙蜷縮在炕角,撫摸著腹部若有若無的凸起。月光透過窗欞爬上她的疤痕,將這道猙獰的印記切割成無數(shù)細小的傷口,在寂靜中反復(fù)滲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