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里巨大的毛絨熊散發(fā)著新玩具特有的、略帶化學(xué)味的溫暖氣息，蓬松的絨毛蹭著我的下巴，帶來一種幼稚又奇異的安撫感。我像個抱著盾牌的小獸，把半張臉埋進(jìn)熊柔軟的肚子里，只露出一雙眼睛，警惕又茫然地掃視周圍。

食物的香氣頑固地鉆進(jìn)鼻腔。顧昭舀的那碗雞湯就放在茶幾上，金黃的油花上點綴著翠綠的蔥花，散發(fā)著誘人的熱氣。冰糖雪梨甜膩的芬芳絲絲縷縷地纏繞上來，勾引著空蕩蕩的胃袋。肚子很不爭氣地又叫了一聲，在過分安靜的休息室里顯得格外響亮。

“嘖?！?江野發(fā)出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咧著嘴，露出那顆標(biāo)志性的尖尖虎牙，眼神亮得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絕妙的笑料，“餓了就吃唄，抱著個熊能當(dāng)飯吃？” 他大大咧咧地在我旁邊的沙發(fā)扶手上坐下，長腿一伸，幾乎要碰到我的腳。他身上那股陽光混合著汗水的侵略性氣息瞬間壓過了毛絨熊的味道。

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懷里的熊抱得更緊，仿佛這樣就能隔絕他的靠近?！耙愎?！毒死我怎么辦！” 聲音悶在熊毛里，氣勢弱了大半。

“毒死你？” 江野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俯下身，那張極具攻擊性的俊臉湊近，滾燙的呼吸幾乎噴到我臉上，“小爺我費勁吧啦把你弄醒，就為了再毒死你？路星辰，你腦子被藥傻了吧？” 他伸出手，惡劣地想要揉亂我的頭發(fā)。

“手拿開。” 賀凜冰冷的聲音如同實質(zhì)的刀片，瞬間劈開了這過近的距離。他不知道何時已經(jīng)離開了辦公桌，像一座沉默的冰山矗立在沙發(fā)另一側(cè)。他沒看江野，深黑的眼眸只沉沉地盯著我，或者說，盯著江野那只即將落在我頭上的手。

江野的動作頓在半空，他挑眉，回視賀凜，嘴角勾起一抹挑釁的弧度：“碰一下怎么了？賀大會長，他是瓷做的？”

“臟?！?賀凜薄唇輕啟，吐出一個冰冷的字眼，目光銳利地掃過江野因為打球而沾染了灰塵和汗?jié)n的手指。

“我……” 江野氣結(ji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豹子，猛地收回手，眼神變得危險起來，“賀凜你他媽……”

“好了?！?顧昭溫和卻不容置疑的聲音插了進(jìn)來，像一盆冰水澆熄了即將燃起的火星。他端著那碗雞湯，用勺子輕輕攪動著，裊裊熱氣模糊了他金絲眼鏡后的神情?！靶浅剑犜?，先把湯喝了。溫度剛好。” 他將勺子遞到我唇邊，動作自然得如同演練過千百遍，帶著醫(yī)生特有的、令人無法抗拒的權(quán)威感。

我看著近在咫尺的、盛著金黃湯汁的瓷勺，又看看顧昭那張無可挑剔的溫和臉龐。雞湯的香氣一個勁地往鼻子里鉆。餓……真的好餓……可是……就這么吃了，豈不是顯得我很沒骨氣？

我緊緊閉著嘴，把頭往熊后面又縮了縮，用行動表示拒絕。

顧昭舉著勺子的手穩(wěn)穩(wěn)地停在空中，沒有絲毫的不耐煩。他鏡片后的目光平靜地注視著我，嘴角甚至噙著一絲極淡的、縱容般的笑意，仿佛在看一個鬧脾氣不肯吃藥的小孩。

僵持間，一道懶洋洋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挑食？” 沈確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離開了門框，悄無聲息地走到了茶幾另一側(cè)。他拿起一只晶瑩剔透的蝦餃，卻沒有自己吃，而是慢條斯理地端詳著，像是在檢查什么可疑物品。銀絲眼鏡后的目光透過鏡片，落在我緊抿的嘴唇上，帶著一種冰冷的、審視般的興味?！斑€是說……” 他指尖微微用力，薄薄的蝦餃皮被捏出一道細(xì)微的褶皺，“怕這里面……加了別的‘料’？”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zhǔn)地刺破了我強(qiáng)裝鎮(zhèn)定的外殼。之前被江野下藥的恐慌和惡心感瞬間復(fù)蘇，混合著對林念那未知手段的恐懼，讓我的胃部一陣痙攣。臉色瞬間白了幾分。

“沈確！” 顧昭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罕見的冷厲。

賀凜的眉頭狠狠皺起，周身氣壓驟降。

江野也收斂了臉上的嬉笑，眼神沉了下來，看向沈確的目光帶著不滿：“死狐貍，你嚇唬他干什么！”

沈確像是沒聽到他們的斥責(zé)，隨手將那個被捏變形的蝦餃扔回碟子里，發(fā)出輕微的“噠”一聲。他推了推眼鏡，目光重新落回我臉上，嘴角勾起一個極其細(xì)微的、近乎殘酷的弧度：“開個玩笑?！?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真好。

但這個“玩笑”的效果立竿見影，我看著那碗依舊冒著熱氣的雞湯，仿佛看到了里面翻滾著未知的、可怕的藥物。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抖，下意識地往沙發(fā)深處縮去，懷里的毛絨熊成了唯一的屏障。

“拿走……我不吃……” 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細(xì)弱得像貓叫。

賀凜的臉色陰沉得可怕。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碗，而是直接握住了我抱著熊的手臂。他的手掌滾燙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輕易地穿透了厚厚的絨毛，熱度烙鐵般燙在皮膚上。

“由不得你?！?他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壓抑的怒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他另一只手從顧昭手里幾乎是奪過了那碗雞湯，舀起一勺，不由分說地就往我嘴邊送！

“我不……嗚……” 我拼命搖頭掙扎，嘴唇死死閉緊，眼淚因為恐懼和委屈再次涌了上來。

“賀凜！” 顧昭不贊同地低喝。

“你他媽輕點！” 江野也急了，伸手似乎想攔。

就在這混亂的當(dāng)口，沈確卻忽然彎下腰，從茶幾底下?lián)炱鹆艘粋€什么東西。那是一個極其微小的、半透明的、像是某種電子元件殘骸的東西，只有小指甲蓋一半大小，不仔細(xì)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咦？” 沈確發(fā)出一個表示疑惑的單音節(jié)。他用指尖捏著那個小東西，舉到燈光下，銀絲眼鏡后的目光專注地審視著，眉頭微微蹙起，像是在研究什么有趣的謎題?！斑@是什么？看起來不像醫(yī)療設(shè)備上的……”

他的話音未落，賀凜的動作猛地頓住了。遞到我唇邊的勺子停在了半空。顧昭的視線也瞬間被吸引過去，金絲眼鏡后的眸光銳利地一閃。

就連咋咋呼呼的江野，也收斂了神色，湊過去看沈確手里的東西：“這啥玩意兒？哪兒掉的？”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間從我抗拒喝湯這件事上，轉(zhuǎn)移到了那個突然出現(xiàn)的、來歷不明的小東西上。

只有我，還維持著被賀凜鉗制、緊閉著嘴、眼淚汪汪的滑稽姿勢，像個被按了暫停鍵的木偶。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一半是因為剛才的恐懼，另一半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詭異的轉(zhuǎn)折。

沈確捏著那個小元件，指尖極其輕微地捻動了一下，然后，他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目光倏地轉(zhuǎn)向我剛才坐過的沙發(fā)角落——那里還扔著賀凜之前給我擦頭發(fā)的浴巾。

他走過去，用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掀開浴巾的一角。

浴巾下面，靠近沙發(fā)縫隙的地方，赫然粘著另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小元件！而這個元件的底部，還連著兩根比頭發(fā)絲還細(xì)的、幾乎透明的導(dǎo)線，導(dǎo)線另一端……似乎原本連接著什么，但已經(jīng)被扯斷了！

微型……竊聽器？！還是……攝像頭？！

轟——！

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比剛才被逼喝湯的恐懼強(qiáng)烈百倍！我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凍結(jié)！

巨大的驚恐和惡心感如同海嘯般吞沒了我！胃里翻江倒海，我猛地推開賀凜還僵在半空的手，撲到沙發(fā)邊，控制不住地干嘔起來！眼淚鼻涕瞬間糊了滿臉，身體因為極致的恐懼而劇烈顫抖，連帶著懷里的毛絨熊都差點脫手。

“星辰！” 顧昭臉色驟變，立刻上前扶住我。

“操！” 江野低罵一聲，臉色也變得極其難看，眼神里瞬間燃起暴戾的怒火。

賀凜手中的雞湯碗“啪”地一聲被他狠狠摜在茶幾上，滾燙的湯汁四濺！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散發(fā)出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的恐怖殺氣，那雙深黑的眼眸里，翻滾著足以將一切焚燒殆盡的冰冷怒火！他看也沒看濺到袖口的湯汁，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錐，死死釘在沈確指尖那兩個微型元件上！

沈確的臉色也徹底冷了下來。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兩個微型元件放進(jìn)一個透明的證物袋里，動作謹(jǐn)慎得像是在處理爆炸物。他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掃過我慘白的、因為干嘔而不停顫抖的臉，最后落在賀凜那張盛怒的臉上，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看來，有只老鼠……”

“……已經(jīng)把爪子伸進(jìn)窩里了。”

休息室里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我壓抑不住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干嘔聲和粗重的喘息。剛才那點幼稚的爭吵、別扭的抗拒、甚至被迫喝湯的委屈，在這赤裸裸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窺伺證據(jù)面前，顯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糖衣被徹底撕碎，露出底下冰冷猙獰的獠牙。

賀凜的外套T恤，腳上的厚襪子，懷里的毛絨熊，茶幾上精致的食物……所有看似溫暖的“照顧”，此刻都像是一個巨大的、諷刺的牢籠。而我，就是那只被毒蛇盯上、被鎖在籠子里卻懵然不知，還在為了一點糖果鬧脾氣的……蠢貨。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纏緊心臟，幾乎要窒息。

賀凜一步跨到我面前，蹲下身。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那雙剛剛還強(qiáng)硬地試圖給我灌湯的手，動作卻帶著一種截然不同的、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輕輕拍著我的背。他的手掌依舊滾燙，力道卻放得極輕。

“別怕?！?他聲音低沉沙啞得厲害，像是在極力壓制著什么，“有我在?！?/p>

這句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的力量。可我抬起頭，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臉上，那雙深黑眼眸里翻涌的、幾乎要失控的暴怒和冰冷殺意時，剛剛升起的那一點點虛幻的安全感，瞬間被更深的、對于未知風(fēng)暴的恐懼所取代。

有他在？

可讓他如此憤怒的……是什么？

窗外，陰云密布，雷聲隱隱滾動。

風(fēng)暴，終于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