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死后的第三年,許惟才在整理舊物時發(fā)現(xiàn)那個鐵盒。
七封沒有寄出的信,記錄著夏安短暫生命里最深的秘密。
第一封寫著:“今天你又在籃球場邊等了我一小時,其實我就在走廊盡頭看著?!?/p>
第二封寫著:“你總說我最愛的是文學社,可你不知道,我加入只是因為你在?!?/p>
第七封沒有署名,只有一行字:“如果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我在說謊,請相信那是因為...”
許惟瘋了一樣翻找第八封,卻只找到一張診斷書:骨癌晚期,確診日期是七年前。
原來整個青春時代,他都在看著夏安演一場赴死的戲。
而夏安最遺憾的,是直到最后都沒能說出口——“我騙了你,不是因為不愛你,是因為太愛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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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了。
房間里那股屬于夏安的味道,幾乎已經(jīng)散盡,只剩下時光沉落下來的、稀薄的塵埃氣息。許惟站在書桌前,手指無意識地劃過積了層薄灰的桌面,最終還是落向了那個放在角落的櫸木盒子。那是夏安的遺物,一直由夏安的母親保管,直到上周,她才仿佛終于下定決心般,將它交給了許惟。
“小安他……或許會希望由你收著。”婦人當時紅腫著眼眶,聲音啞得厲害。
許惟道了謝,接過盒子,感覺手臂沉甸甸的,像是接住了一整個沉沒的青春。他把它帶回家,卻一直沒有勇氣打開。直到這個午后,陽光被厚重的窗簾過濾得昏暗溫吞,像某種陳舊的、不再刺痛的悲傷,他才深吸一口氣,撥開那小小的金屬搭扣。
盒子里的東西不多,幾本封面素凈的筆記本,一沓用橡皮筋捆好的照片,最上面,是一個銹跡斑斑的方形鐵盒,邊緣有些掉漆,露出底下深色的金屬原色。他認得這個鐵盒,是夏安用來放些零碎小東西的,以前常看見他拿出來,又很快塞回抽屜深處,神情總是有些匆忙的不自然。
許惟拿起鐵盒,很輕,搖晃一下,里面有東西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他找到盒蓋的縫隙,用指甲小心地撬開。
里面沒有他預想中的郵票或者硬幣,只有一疊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紙。紙張邊緣有些泛黃發(fā)脆,透露出時間的痕跡。
他抽出最上面一張,展開。
清瘦而熟悉的字跡,是夏安的。
「十月三日,陰。今天你又在籃球場邊等了我一小時,穿著那件灰色的連帽衫,靠著鐵絲網(wǎng)站立。我就在教學樓二樓的走廊盡頭,透過那扇積滿灰塵的窗戶看著你。數(shù)到你的嘆息,一共十七次。對不起,許惟。我不是故意爽約,我只是……剛剛做完一次治療,吐得站不穩(wěn),鏡子里的樣子太難看了,不想讓你看見?!?/p>
許惟的呼吸滯了一下?;@球場……他記得那一天。他等了很久,從夕陽西下等到華燈初上,電話打不通,信息也不回。后來夏安只說是臨時有事,語氣平淡,他雖有些惱,卻也很快被夏安一個蒼白的微笑搪塞過去。
他放下第一張,幾乎是急切地拿起第二張。
「十二月十一日,晴。你總開玩笑,說我最愛的是文學社,說我把所有熱情都給了那些稿件和會議。許惟,你這個笨蛋。你難道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你站在文學社活動室窗外那棵老槐樹下等我時,樹葉的影子落在你肩上的樣子,好看得讓我每一期社刊的卷首語,寫的都是你?!?/p>
文學社……是啊,夏安是社長,總是最晚離開,而他,永遠是那個等在樹下,抱怨著“社長大人日理萬機”的人。他從未想過,那些他以為被夏安視若珍寶的文字工作,竟是因為自己。
第三封,第四封……信紙一張張在許惟手中攤開,像一扇扇接連被打通的時空之門,門后是那個他從未窺見過的、真實的夏安。那些被他誤解的冷淡,那些突如其來的缺席,那些欲言又止的瞬間,都在這些沉默的文字里找到了答案。
他的手指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顫,一種冰冷的、帶著恐慌的預感從脊椎骨縫里鉆出來。
他看到了第七封信。
這封信比其他幾封都要短,信紙也只有一張。上面沒有日期,沒有稱呼,只有一行字,筆跡似乎比前面幾封都要虛弱和潦草,仿佛用盡了最后的氣力:
「如果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我在說謊,請相信那是因為……」
句子在這里戛然而止。
“因為”什么?后面是一片空白,空得讓人心慌。
說謊?什么謊?是因為什么?
許惟像是被什么東西燙到一樣,猛地將手里的信紙拍在桌上,然后發(fā)瘋似的將鐵盒里的東西全部倒出來。信紙散落開,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沒有第八封了。
他不甘心,又去翻找那個櫸木盒子,手指顫抖著摸索每一個角落,筆記本被粗暴地翻開,照片散落一地。沒有,什么都沒有。那個“因為”之后的話語,像斷線的風箏,徹底消失在時光的盡頭。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頹然地坐倒在地時,他的目光被鐵盒底部,一張因為之前被信紙壓住而忽略的、對折起來的硬質紙張吸引。
那不是信紙。
他伸出手,指尖碰到那微涼的紙張表面,一種近乎絕望的寒意順著指尖蔓延上來。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將它拿起來,展開。
是一張醫(yī)院出具的診斷證明書。
患者姓名:夏安。
診斷結果:骨癌晚期。
而那個刺目的、決定了一切的日期——
許惟的瞳孔猛地收縮,視線死死釘在那個數(shù)字上,大腦一片空白,血液仿佛在瞬間凍結。
確診日期,是七年前。
七年前……那是他們剛剛升入高中,在夏日的尾巴上相識不久的時候。是夏安總是溫和地笑著,眼神卻偶爾會飄向遠方的時候;是他開始偶爾請假,臉色越來越蒼白的時候;是許惟以為他只是體質偏弱,總是督促他多吃多運動的時候……
原來,從他們相遇的那一刻起,甚至更早,死亡的陰影就已經(jīng)籠罩了下來。
原來,整個青春時代,他所以為的,與夏安共度的那些或明亮或拌嘴的日常,從頭到尾,都是夏安一個人,在竭盡全力地演一場奔赴死亡的戲。所有的“沒事”,所有的“只是有點累”,所有的推脫和回避,都是劇本里精心設計好的臺詞。
而他,作為唯一的觀眾,竟渾然不覺。
巨大的荒謬感和遲來的鈍痛海嘯般將他淹沒。他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床沿,手里緊緊攥著那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診斷書。信紙散落在他周圍,像一地無法拼湊的、青春的殘骸。
房間里安靜得可怕,只有他粗重的呼吸聲。
過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光線徹底暗淡下去,沉入墨一般的夜色。
一滴滾燙的液體終于掙脫束縛,砸落在診斷書模糊的字跡上。
緊接著,更多。
他仰起頭,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野獸受傷般的嗚咽。
原來,夏安最深的遺憾,從來不是死亡本身。
而是直到生命被病魔徹底蠶食殆盡,他都沒能對那個守在籃球場邊、站在槐樹下、占據(jù)了所有卷首語位置的少年,親口說出一句——
那句在第七封信里,最終也未能寫完整的、用謊言包裹了一生的真相。
“我騙了你,”許惟對著滿室空寂和黑暗,嘶啞地、一字一頓地,替那個早已不在的人說完,“不是因為不愛你……”
是因為太愛你了。
愛到不忍讓你看見我被疾病摧毀的狼狽,愛到不愿你純凈的世界過早沾染離別的陰霾,愛到寧愿用一個又一個謊言,為你編織一個看似平常的、有“完整的”夏安陪伴的青春。
夜色濃稠,吞沒了未盡的話語,也吞沒了那個終于讀懂所有遺憾,卻永失所愛的靈魂。
鐵盒空置在一旁,銹跡斑斑,再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