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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合上的輕響，像是一道閘門，關(guān)住了外面潮濕的雨汽，卻關(guān)不住沈析口腔里、腦海里那片仍在無聲爆炸的星骸。

他維持著扶住桌子的姿勢，很久都沒有動。燈光熾亮，將店內(nèi)每一處角落都照得清晰無比，包括他指尖那并不存在的、屬于另一個人的冰涼觸感。舌尖的余韻在緩慢消退，但那冰冷的、浩瀚的、帶著毀滅與誕生意味的震顫感，已經(jīng)刻入了他的感知神經(jīng)。那不是任何一種世俗的情緒之味，它超越了沈析過往八年建立起來的所有認知體系。它龐大，孤獨，且……美麗。一種令人心碎、令人戰(zhàn)栗的美麗。

“空無”？他當初怎么會覺得那是空無？

那分明是濃度過高、密度過大，以至于在常態(tài)下徹底凝固、凍結(jié)，連一絲漣漪都無法透出的……深海。而那道驚雷，那片黑暗，以及他無意中觸碰過去的手指，像一把偶然契合的鑰匙，猛地撬開了深海的一道縫隙，讓他窺見了其中奔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沈析緩緩直起身，走到窗邊。雨勢漸小，細密的雨絲在路燈的光暈里織成一張朦朧的紗幕。早已看不到江嶼的身影，只有濕漉漉的街道反射著破碎的光。他抬起手，用指關(guān)節(jié)輕輕抵住自己的下唇，舌尖無意識地舔過齒列，試圖捕捉那星空最后的一絲冰冷顆粒感。

他不甘心。不再是之前那種被挑釁了專業(yè)能力般的不甘，而是一種更深沉的、被某種極致景象吸引后，渴望再次沉淪的貪婪。

第二天，江嶼沒有來。

沈析從午后就開始心神不寧。他像往常一樣烤蛋糕，打發(fā)奶油，裝飾甜品，但注意力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門口。每一次風鈴響起，他都會立刻抬頭，心臟微微提起，又在看到陌生面孔后，無聲地落回去。抹茶千層在冷藏柜里安靜地待著，綠色的層次細膩而誘人，但它等待的人沒有出現(xiàn)。

黃昏褪去，夜幕降臨。打烊的時間到了。

沈析看著那塊孤零零的抹茶千層，心里某個角落像是也跟著空了一塊。是因為昨晚的失態(tài)嗎？那個總是將一切情緒完美封存的男人，是因為被他窺見了一瞬間的裂縫，所以選擇了逃避？

這種猜測讓沈析感到一種細微的、陌生的刺痛感，舌尖泛起一絲他自己產(chǎn)生的、帶著焦慮的酸。

又過了一天，江嶼依舊沒有出現(xiàn)。

沈析甚至開始懷疑，那天晚上的觸碰，那炸裂的星空，是否只是黑暗和雷聲作用下，他自己產(chǎn)生的一場離奇幻覺。但舌尖殘留的記憶是如此清晰，如此震撼，絕不可能是幻覺。

他變得有些焦躁，在并不寬敞的后廚里來回踱步，手里的裱花袋捏了又放。他需要確認。他需要再次“嘗”到。他需要知道，那片星空，是只存在于剎那的意外，還是真的潛藏在那個名為江嶼的男人平靜的表象之下。

第三天下午，沈析提前打烊了。他在門口掛上“暫停營業(yè)”的牌子，然后端著一塊精心裝飾過的抹茶千層——上面用更濃的抹茶粉撒出了星云的圖案——走出了“方糖”。

他并不知道江嶼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他對這個男人的了解，僅限于他的名字（某次聽到別人這樣叫他），他常點的甜品，以及他固定在黃昏時分出現(xiàn)。這簡直是大海撈針。但沈析有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直覺，他覺得江嶼不會離這里太遠。一個習慣在固定時間出現(xiàn)在固定地點的人，他的生活軌跡應(yīng)該有著某種規(guī)律性的半徑。

他沿著甜品店所在的舊街慢慢走，拐進相鄰的巷弄。這片區(qū)域混雜著老式居民樓和一些小型的工作室，生活氣息濃厚。他漫無目的地走著，目光掃過每一扇窗戶，每一個可能的身影。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在一個僻靜的街角，他看到了一棟獨立的、帶著一個小小庭院的舊式二層小樓。樓的外墻爬滿了常青藤，看起來有些年頭。吸引沈析目光的，是二樓一扇敞開的窗戶。窗戶里，一個穿著熟悉白襯衫的身影正背對著窗口，坐在書桌前，似乎在低頭看著什么。

是江嶼。

沈析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站在原地，手里捧著那個裝著抹茶千層的紙盒，像是一個笨拙的、不知該如何遞出禮物的孩子。

他該怎么做？直接敲門，說“你好，我來給你送甜品，順便想再嘗嘗你的味道”？

這太荒謬了。

他正猶豫著，窗口的江嶼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動了一下，然后緩緩轉(zhuǎn)過了頭。

目光穿過庭院稀疏的灌木，穿過傍晚漸濃的暮色，在空中與沈析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那一刻，沈析清晰地看到，江嶼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深褐色眼睛里，極快地閃過了一絲訝異，隨即是一種沈析無法立刻解讀的復(fù)雜情緒，像是被打擾的不悅，又像是一絲猝不及防的……慌亂？

沈析來不及細想，幾乎是本能地，舉了舉手中的紙盒，臉上努力擠出一個自認為最無害、最像是熱心鄰居的笑容。

江嶼看著他，沒有動，也沒有任何表示。隔著一段距離，沈析無法“嘗”到任何味道，但他能感覺到那種熟悉的、凍結(jié)般的屏障又豎了起來。

就在沈析以為對方會直接無視他，或者冷漠地關(guān)上窗戶時，江嶼卻站起了身，離開了窗口。

幾秒鐘后，一樓的門開了。

江嶼站在門口，依舊穿著那件白襯衫，袖子規(guī)整地挽著。他沒有請沈析進去的意思，只是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沈析手中的紙盒上。

“我……”沈析走上前，大腦飛速運轉(zhuǎn)，尋找一個合理的借口，“看你這兩天沒來店里，怕你……嗯，不喜歡之前的味道了？所以做了個新的，拿來給你試試?！?/p>

他的話有些磕巴，理由牽強得他自己都不信。

江嶼的視線從紙盒移到沈析的臉上，那目光沉靜，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審視。沈析感到自己的臉頰有些發(fā)燙，舌尖下意識地抵住上顎，全力戒備，卻依舊只感受到一片虛無——江嶼的情緒，再次被完美地封鎖了。

就在沈析幾乎要在這沉默的審視中敗下陣來的時候，江嶼卻微微側(cè)身，讓開了門口的空間。

“……進來吧?！彼穆曇粢琅f平淡，但這三個字，卻像是一把鑰匙，輕輕打開了那扇通往他私人領(lǐng)域的大門。

沈析愣了一下，隨即心臟猛地跳快了幾下。他小心翼翼地邁步走了進去。

屋內(nèi)的陳設(shè)和他想象的差不多，簡潔，干凈，甚至有些過于冷清。色調(diào)以灰白為主，幾乎沒有多余的裝飾品，只有必要的家具?？諝饫飶浡环N淡淡的、像是舊書和薄荷混合的味道，同樣沒有任何情緒的氣息泄露。

“隨便坐。”江嶼說了一句，便走向開放式的小廚房去倒水。

沈析在沙發(fā)上坐下，將紙盒放在面前的茶幾上。他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四周，試圖從這個空間里找到一點能揭示主人內(nèi)心世界的蛛絲馬跡。書架上大多是些他看不懂封面的外文書，還有一些建筑設(shè)計類的圖冊。墻上沒有照片，沒有畫。

江嶼端了兩杯水過來，放在茶幾上，然后在沈析對面的單人沙發(fā)上坐下。他沒有去看那個紙盒，而是直接看向沈析。

“為什么送來？”他問，問題直接得讓沈析措手不及。

沈析的指尖蜷縮了一下。他不能說實話。他舔了舔有些發(fā)干的嘴唇，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只是……關(guān)心老顧客。而且，那天晚上停電，我看你好像……不太舒服？”他試探著，目光緊緊鎖住江嶼的臉。

江嶼端起水杯的手幾不可察地停頓了半秒，眼神沒有任何變化，但沈析捕捉到了那一瞬間的凝滯。

“我沒事。”他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謝謝你的甜品?！?/p>

又是這種禮貌而疏離的拒絕。沈析感到一陣挫敗。他打開紙盒，露出里面點綴著星云圖案的抹茶千層。

“嘗嘗看？我調(diào)整了抹茶的比例，應(yīng)該不會那么苦了?！彼噲D將話題拉回安全的領(lǐng)域。

江嶼的目光落在蛋糕上，看著那用抹茶粉勾勒出的、抽象而寫意的星云圖案，眼神似乎有瞬間的恍惚。但他很快恢復(fù)了常態(tài)，拿起旁邊的小叉子，切下一角，送入口中。

他吃得很慢，和之前在店里一樣，姿態(tài)優(yōu)雅，面無表情。

沈析屏住呼吸，全部的感知都聚焦在舌尖。

空無。依舊是那片令人絕望的空無。

仿佛那天晚上炸開的星空，真的只是一場夢。眼前的江嶼，再次變回了那個密不透風的、沒有任何情緒味道的絕緣體。

失望像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漫上沈析的心頭。他不明白，為什么那驚鴻一瞥的星空之后，一切又回到了原點？難道那真的只是極端情況下的偶然？

他不甘心。強烈的、幾乎是執(zhí)拗的不甘心。

就在江嶼放下叉子，準備再次道謝并顯然打算送客的時候，沈析突然傾身向前，伸出手，似乎是想去拿回那個空了的紙盒。但他的動作刻意放得有些慢，有些不確定，指尖“不小心”地、輕輕地擦過了江嶼放在茶幾上的手背。

只是一瞬。比那天晚上更短暫，更輕描淡寫。

然而——

“嗡……”

像是有人在他耳邊敲響了一面巨大的、無聲的音叉。細微卻清晰的震顫感，再次從舌尖蔓延開。

不再是那夜浩瀚爆炸的星空，而是一種……更為凝練、更為尖銳的東西。像是一根冰冷的、閃爍著寒光的金屬弦被猛地撥動，震動的波紋帶著一種強烈的抵觸、一絲被侵犯領(lǐng)地的薄怒，以及一種更深層次的、沈析還無法立刻辨明的……驚悸。這味道依舊冰冷，帶著金屬的質(zhì)感，卻不再虛無，它有了清晰的輪廓和鋒利的邊緣，刮擦著沈析的味蕾，帶來一陣微麻的刺痛感。

沈析猛地縮回手，像是被那無形的鋒芒刺傷。

他抬起頭，撞進江嶼驟然變得銳利的目光里。

那雙深褐色的眼睛，此刻不再是平靜無波的深潭，而是結(jié)了一層薄冰的湖面，冰層之下，有暗流在洶涌。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沈析，那眼神帶著審視，帶著警告，甚至帶著一絲……被看穿什么的危險氣息。

沈析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興奮。

不是幻覺。

那星空存在。那深海存在。即使被更堅硬的冰層覆蓋，其下的暗流也從未停止奔涌。

他只是……需要找到正確的方法，去融化那層冰。

沈析緩緩地收回手，指尖蜷縮進掌心，仿佛要留住那短暫接觸帶來的、冰冷而尖銳的余韻。他迎上江嶼的目光，沒有退縮，臉上甚至慢慢浮現(xiàn)出一個極淺、卻帶著某種了然意味的微笑。

“味道很好，”沈析開口，聲音比剛才平穩(wěn)了許多，他意有所指地看著那塊被吃了一角的抹茶千層，又緩緩將目光移回江嶼臉上，“我很喜歡?！?/p>

江嶼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

空氣仿佛凝固了。雨后的微光從窗戶透進來，在兩人之間拉出長長的、沉默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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