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距離
時光如涓涓細流,悄無聲息地沖刷著過往的傷痕。轉(zhuǎn)眼間,九閑辭與雨挽停成為鄰居已逾三載。三年的時光,足以讓兩顆曾經(jīng)破碎的心在彼此無聲的陪伴下,慢慢拼湊出新的形狀。
如今的九閑辭,眉宇間那化不開的沉郁早已淡去許多。他不再是那個只會在窗前凝望雨幕的沉默者,偶爾,甚至在和雨挽停、安承一起時,會流露出幾分被安承戲稱為“遲來的幽默感”的輕松。他會調(diào)侃雨挽停永遠烤不成功的蛋糕是“抽象派甜點”,也會在安承練琴間隙,說些音樂家的趣聞軼事,引得少年哈哈大笑。
而雨挽停的變化同樣顯而易見。他眼中的陰霾雖未完全散去,但不再是吞噬一切的空洞。他笑得多了,雖然大多時候仍是淺淺的弧度,卻真實而溫暖。他與九閑辭之間的對話,早已脫離了最初的客套與小心翼翼,變得隨意而親密。那種刻意的“謝謝”和“對不起”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和偶爾帶著善意的揶揄。他們成了特別好的“朋友”,至少,在名義上是如此。
“小九,”雨挽停敲開對面的門,語氣輕快,“城郊新開了一個濕地公園,聽說星空特別漂亮。明天周末,要不要一起去?就當(dāng)…采風(fēng)?!?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很自然地用“小九”這個稱呼,而九閑辭也早已習(xí)慣。
九閑辭從電腦前抬起頭,推了推眼鏡,笑道:“小雨老師邀請,敢不從命?不過,看星星的話,當(dāng)天來回會不會太趕?”
“我查過了,公園附近有個挺有特色的古鎮(zhèn),我們可以住一晚,第二天順便逛逛。”雨挽?;瘟嘶问謾C,屏幕上顯示著預(yù)訂頁面,“房間我已經(jīng)看好了?!?/p>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出發(fā)那天,天氣晴好。安承因為學(xué)?;顒游茨芡校宦飞媳阒挥兴麄儍扇?。車窗外的風(fēng)景不斷倒退,他們聊著天,聽著音樂,氣氛融洽得如同這秋高氣爽的天氣。
然而,當(dāng)他們風(fēng)塵仆仆抵達雨挽停預(yù)訂的那家頗具情調(diào)的民宿,在前臺辦理入住時,卻遇到了一個小小的意外。
“抱歉,雨先生,”前臺服務(wù)員帶著歉意的笑容,“系統(tǒng)顯示您預(yù)訂的是標(biāo)準(zhǔn)間,但我們剛剛發(fā)現(xiàn),那間房的水管有些問題,暫時無法入住。為表歉意,我們?yōu)槟赓M升級為豪華大床房,您看可以嗎?”
“大床房?”雨挽停微微一怔,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的九閑辭。
九閑辭也愣住了。空氣似乎在這一瞬間凝固了幾分。
“沒有其他空余的標(biāo)準(zhǔn)間了嗎?”雨挽停追問道,耳根不易察覺地泛起一絲薄紅。
“實在不好意思,今天是周末,房間都訂滿了。只有這間大床房是剛剛有客人因故退訂的?!狈?wù)員的態(tài)度十分誠懇。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窘迫和猶豫。折返回去或者另找酒店顯然不現(xiàn)實,天色已晚,附近也未必有合適的住處。
“就這樣吧?!本砰e辭率先開口,語氣盡量顯得輕松自然,仿佛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總比露宿街頭好。”他甚至還故作輕松地拍了拍雨挽停的肩膀,“放心,我睡相很好。”
雨挽停被他這句話逗得微微抿唇,點了點頭,對服務(wù)員說:“好吧,就這間?!?/p>
民宿的走廊鋪著厚厚的地毯,腳步聲被完全吸收,只剩下兩人略顯局促的呼吸聲,以及鑰匙卡觸碰感應(yīng)門鎖時那一聲清脆的“嘀”聲。門開了,一股混合著木質(zhì)香薰和干凈棉織品的溫暖氣息撲面而來。
房間確實如前臺所說,是“豪華”規(guī)格。暖色調(diào)的燈光從設(shè)計感十足的吊燈上灑落,勾勒出房間雅致的輪廓。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隱約可見的遠山輪廓和漸次亮起的古鎮(zhèn)燈火,像散落在地上的星辰。然而,這所有精心布置的雅致,在房間正中央那張寬闊無比、鋪著潔白無瑕床單的雙人大床面前,都瞬間淪為了背景。
那張床,像一片寧靜而充滿未知的雪原,突兀地橫亙在房間中心,也橫亙在兩人之間剛剛建立起不久的那份輕松自然里。
空氣仿佛凝滯了。能清晰地聽到窗外隱約傳來的蟲鳴,以及彼此似乎都刻意放緩了的呼吸聲。
雨挽停站在門口,腳步像是被釘住了。他的視線飛快地掃過那張床,然后像是被燙到一般迅速移開,落在了角落那個看起來還算寬大的米白色貴妃榻上。他喉結(jié)輕微地滾動了一下,耳廓那抹從樓下就開始泛起的紅暈,此刻更加明顯,幾乎要蔓延到脖頸。
“那個…”他的聲音比平時低沉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你睡床,我睡沙發(fā)。那個貴妃榻看起來…還行?!?他說著,仿佛為了增加說服力,還特意走過去,用手按了按榻上的墊子,試圖評估其舒適度。指尖傳來的觸感告訴他,這絕不是一個能讓人安睡整夜的選擇。
九閑辭跟在他身后進來,隨手關(guān)上了門。那“咔噠”一聲輕響,在這個過分安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他將兩人的行李靠墻放好,目光也落在了那張床上,眼神復(fù)雜了一瞬,但很快便恢復(fù)了慣常的沉穩(wěn)。他看出了雨挽停的窘迫,也看到了那張貴妃榻的實際尺寸——對于雨挽停那樣清瘦的身形來說,蜷縮一夜也絕不會舒服。
他走到雨挽停身邊,沒有靠得太近,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安撫性的輕松:“別爭了。你看那沙發(fā),你躺上去,腿都得懸一截在外面?!?他甚至還極淺地笑了一下,試圖驅(qū)散這尷尬的氣氛,“我睡覺很老實,基本保持一個姿勢到天亮。而且這床…”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那片“雪原”,聲音平穩(wěn),“確實夠大,中間再躺一個人都綽綽有余。我們…將就一晚,沒問題?!?/p>
他的用詞是“將就”,是“沒問題”,試圖將這件事定義為一種迫于現(xiàn)實條件的、朋友間的權(quán)宜之計,而非其他。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說出“床夠大”的時候,他的心跳漏跳了一拍,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現(xiàn)過一些模糊的、關(guān)于親密距離的念頭,又被他迅速壓下。
雨挽停抬起頭,對上九閑辭的目光。那目光沉穩(wěn)而溫和,帶著三年來他早已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力量。他看到了九閑辭眼中的坦然,也看到了那份為了照顧他情緒而刻意表現(xiàn)的輕松。這讓他內(nèi)心的那點無措和羞赧稍稍平息了一些。是啊,他們是最好的朋友,是可以分享最深傷痛和細微喜悅的知己,何必為了一張床的形制而如此扭捏?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輕輕點了點頭,聲音也恢復(fù)了平時的柔和,只是尾音還帶著一點點不易察覺的微顫:“…好吧。那…你先用洗手間?我整理一下東西?!?/p>
“好。”九閑辭從善如流,拿起自己的洗漱包,走進了浴室。
當(dāng)浴室門關(guān)上,里面?zhèn)鱽礓冷罏r瀝的水聲時,雨挽停才仿佛卸下了一層無形的盔甲,輕輕吁出一口氣。他走到落地窗前,看著窗外沉靜的夜色,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窗框。心跳依然有些快,一種陌生的、帶著點慌亂又摻雜著一絲隱秘期待的情緒,在他心間悄然蔓延。他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那張大床,白色的床單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九閑辭在浴室里,并沒有立刻開始洗漱。他雙手撐在洗手臺上,看著鏡子里那個眼神同樣帶著一絲不確定的自己。溫?zé)岬乃_始彌漫,模糊了鏡面,也模糊了他的輪廓。他不得不承認,當(dāng)聽到“大床房”三個字時,那一瞬間的怔愣和隨之而來的心悸,并非全然是因為尷尬。有一種更深層的、被他刻意忽略了很久的東西,似乎在那個瞬間被輕輕觸碰了一下。他甩了甩頭,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撲了撲臉,試圖讓有些紛亂的思緒冷靜下來。
當(dāng)他帶著一身清爽的水汽和淡淡的薄荷牙膏味道走出浴室時,雨挽停正背對著他,蹲在地上假裝認真地整理著其實根本沒多少東西的行李箱。他的背影看起來有些僵硬。
“我好了,你去吧?!本砰e辭用毛巾擦著頭發(fā),語氣盡量自然。
“嗯?!庇晖焱?yīng)了一聲,站起身,沒有看他,徑直走進了浴室。
九閑辭走到床邊,坐下,床墊因為他的重量而微微下陷,發(fā)出輕微的聲響。他環(huán)顧四周,最終還是決定占據(jù)靠窗的這一側(cè),將靠墻、相對更有安全感的一邊留給雨挽停。他掀開自己這一側(cè)的被子,動作間帶起一陣細微的氣流,屬于民宿洗滌劑的、干凈卻陌生的香氣彌漫開來。
等待雨挽停洗漱的時間,似乎變得格外漫長。九閑辭拿起手機,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法集中精神看進去任何東西。他的注意力,總是不由自主地被浴室那扇磨砂玻璃門后隱約透出的、晃動的水汽光影所吸引,耳朵也捕捉著里面?zhèn)鱽淼拿恳粋€細微聲響——水流聲、物品放置的輕響……這些平常的聲音,在此刻這個特定的空間里,仿佛都被放大了數(shù)倍,敲擊在他的心弦上。
當(dāng)雨挽停穿著柔軟的棉質(zhì)長袖長褲睡衣(他甚至還規(guī)規(guī)矩矩地扣好了最上面一顆扣子),帶著一身溫?zé)釢駶櫟乃叱鰜頃r,他看到九閑辭已經(jīng)靠在床的一側(cè),似乎是在看手機。暖黃的床頭燈只照亮了他那一小塊區(qū)域,將他的側(cè)臉輪廓勾勒得格外柔和。
雨挽停的腳步頓了頓,才慢慢走到床的另一邊。他的動作有些小心翼翼,仿佛怕驚擾了什么。他掀開被角,躺了下去,身體盡可能地靠近床沿,與九閑辭之間隔開了一段足以再躺下一個人的距離。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這邊床墊和九閑辭那邊床墊之間,那微微隆起的、象征著界限的分隔。
“關(guān)燈了?”九閑辭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響起,比平時更低沉幾分。
“嗯。”雨挽停輕聲應(yīng)道。
“啪”一聲輕響,房間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遙遠的月光和古鎮(zhèn)的零星燈火,透過窗簾的縫隙,在房間里投下幾道模糊的光帶。
視覺被剝奪后,其他的感官變得異常敏銳。兩人都能清晰地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在黑暗中進行著無聲的協(xié)奏。身下的床墊仿佛成了一個敏感的導(dǎo)體,任何微小的動作——比如翻身的窸窣聲,衣料與床單摩擦的細微響動——都會被無限放大,傳遞到對方那里。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但并不完全是尷尬,更像是一種充滿了未言明情緒的、緊繃的靜謐。他們都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毫無睡意。
過了不知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十幾分鐘,九閑辭聽到雨挽停那邊傳來一聲極輕的、幾乎像是嘆息的呼吸。然后,他感覺到身邊的人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朝著他的方向,挪動了或許只有一公分的距離。這個動作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在九閑辭高度敏感的感知里,卻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
他忽然覺得,那橫亙在兩人之間的、無形的鴻溝,似乎被這個細微的動作打破了一個小口。
他也輕輕地,幾乎是無意識地,向中間挪動了一點點。
距離,在無人看見的黑暗里,被悄無聲息地拉近了一厘米。
“小九…” 雨挽停的聲音忽然在黑暗中響起,很輕,帶著一點不確定的試探。
“嗯?” 九閑辭立刻回應(yīng),聲音同樣放得很輕,仿佛怕驚飛了停歇在夜色里的蝴蝶。
“沒…沒什么?!?雨挽停似乎又退縮了,“晚安。”
“晚安,小雨?!?/p>
對話結(jié)束了。但某種東西,卻在這個只有一張大床的房間里,在這個被月光和呼吸聲填充的夜晚,悄然發(fā)生了改變。他們依舊保持著那“安全”的物理距離,但某種心理上的屏障,似乎已經(jīng)開始融化。救贖之路,在跨越了痛苦的深淵后,似乎正通往一個更加溫暖,卻也更加令人心慌意亂的未知領(lǐng)域。
而這個夜晚,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