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shí)光如同孤兒院窗外那條緩慢流動的小溪，看似平靜無波，卻悄然帶走了許多東西。我和歲歲手拉著手，磕磕絆絆，竟也在這方小小的天地里長到了十歲多的年紀(jì)。我們成了這里資歷最老的“姐姐”。

孤兒院的門總是開了又關(guān)，關(guān)了又開。不斷有新的、更小的、眼眸清澈又帶著驚懼的孩子被送來，也不斷有孩子被那些眼神里摻雜著憐憫、期盼甚至一絲審視的陌生夫婦領(lǐng)走，去往一個我們只能在圖畫書上想象的、叫做“家”的地方。

我和歲歲，似乎成了被遺忘在角落里的舊娃娃。年齡成了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不被選擇的理由。大人們總是傾向于更年幼的孩子，仿佛他們是一張更干凈的白紙，可以輕易描繪上新的姓氏和未來。

對此，我的心底最深處，盤踞著一種陰暗而可恥的竊喜。

沒有人來帶走我們，就意味著歲歲會一直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我們可以繼續(xù)擠在同一張吱呀作響的小床上，分享同一個烤得焦香的紅薯，在同一個本子上寫寫畫畫，在同一所鄉(xiāng)鎮(zhèn)小學(xué)里并肩回家。我可以像一頭護(hù)崽的母獸，用自己尚且稚嫩卻無比兇狠的架勢，為她擋開所有可能的委屈和傷害，哪怕那只是其他孩子無心的孤立或是一句帶著好奇的“沒爹沒媽”。

看，落年年，你骨子里就是如此自私。用所謂守護(hù)的名義，理所當(dāng)然地禁錮了她可能飛向更廣闊世界的翅膀。

歲歲似乎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她依舊安靜地待在我為她劃定的保護(hù)圈里，笑容比剛來時(shí)多了許多，像逐漸綻放的花苞。但偶爾，在看著那些被新父母牽著手、穿著嶄新衣服離開的孩子時(shí)，她清澈的眼眸深處會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覺的向往，隨即又被更深的依賴和安心取代。我們像兩株緊緊纏繞的藤蔓，在孤兒院這片貧瘠的土壤里，相互依偎著汲取稀薄的溫暖。

直到那個陽光好得有些不真實(shí)的秋日下午。

一輛紅色的、锃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小轎車，停在了孤兒院從不會有訪客車輛停留的破舊門口。車?yán)锵聛硪粚Ψ驄D。男的穿著筆挺的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女的穿著質(zhì)地精良的套裝裙，頸間戴著瑩潤的珍珠項(xiàng)鏈，氣質(zhì)溫婉卻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優(yōu)越感。他們的目光像精準(zhǔn)的探照燈，在一群灰撲撲的孩子中掃視，最后，竟毫無懸念地、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正在槐樹下看書的歲歲身上。

院長媽媽臉上的笑容變得格外鄭重，將他們引進(jìn)了辦公室，談了許久許久。那位衣著精致的夫人再次出來時(shí)，眼圈似乎有些發(fā)紅。她徑直走向歲歲，蹲下身，用戴著柔軟羊皮手套的手，極其溫柔地拂過歲歲的臉頰，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像…真的太像了…”她低聲喃喃，眼神復(fù)雜得像一團(tuán)迷霧，里面有憐愛，有追憶，還有一種歲歲看不懂的決斷。歲歲被她突如其來的親昵嚇到了，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地后退，驚慌失措地尋找我的身影。

我站在晾衣繩旁，手里還抓著一件剛收下來的、帶著陽光味道的舊衣服，指尖卻瞬間冰涼得失去知覺。

我知道，他們是為歲歲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