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午膳，云香和云林忙著收拾碗筷，又取來溫?zé)岬牟杷?，服侍若璃漱了?/p>

外間的日頭正好，辛夷與蘇元已在院中的老桂樹下擺妥了貴妃榻，榻上鋪著軟緞墊子，旁邊支著個小巧的案桌，玫瑰清露裝在冰鎮(zhèn)上的玉壺里，旁邊擺著幾樣精致點心——芙蓉糕、松子酥，還有剛出爐的芝麻糖，另有幾本新到的話本子碼得整齊

若璃款步走出外間，桂花香撲面而來，她舒舒服服半躺進貴妃榻里，背后墊著軟墊，整個人陷在柔軟里，只覺得渾身松快。隨手從案上抽了本話本，封面上畫著江湖俠客，她指尖捻著書頁，漫不經(jīng)心地翻著

……

目光越過書頁，正瞧見不遠處的侍衛(wèi)們輪流往營房去用午膳。佟佳·巴圖走在最前，步子邁得大，還回頭跟富察·傅恒說著什么，傅恒微微點頭，耳尖似乎還帶著點紅

不多時，換班的侍衛(wèi)便回來了，依舊是不遠不近地守著，佩刀懸在腰間，身影在樹影里忽明忽暗

……

若璃收回目光，低頭繼續(xù)看話本，陽光透過桂葉落在書頁上，暖融融的

案上的玫瑰清露泛著淡淡香氣，遠處偶爾傳來侍衛(wèi)換崗的輕響，連話本里的江湖恩怨，都染上了幾分這園子里的安閑

……

“去把那粉金玉芙蓉石熏爐也放到殿外，燃上我自制的薄荷茉莉茶香餅，最是清涼悠閑。”若璃頭也沒抬，指尖仍捻著話本的書頁，語氣里帶著幾分慵懶的愜意

云香應(yīng)聲去了，不多時便捧著那尊粉金玉芙蓉石熏爐來

熏爐雕成芙蓉綻放的模樣，粉白玉石透著溫潤的光，邊角嵌著細巧的金紋，瞧著就雅致。她將熏爐擺在貴妃榻側(cè)的案桌旁，從錦盒里取出一錠薄荷茉莉茶香餅——餅子壓成了蓮花形狀，綠白相間，還沒點燃就透著清冽的草木香

引燃香餅的瞬間，淡淡的煙霧從芙蓉花瓣的鏤空處裊裊升起，薄荷的涼、茉莉的香、茶葉的醇混在一起，隨著風(fēng)漫開來，拂過若璃的發(fā)梢，也飄向遠處的侍衛(wèi)們

富察·傅恒剛換崗回來，聞到這股清爽的香氣，腳步不自覺慢了半分。董鄂·卓林在旁低笑：“這香倒特別，聞著腦子都清醒了?！?/p>

若璃靠在榻上，聽著他們的低語，嘴角彎了彎，翻書的動作更顯閑適

陽光暖，熏香涼，話本有趣，身邊人安穩(wěn)，這秋日的午后，果然如她所說，滿是清涼悠閑的滋味

……

這樣的日子一晃便是三個月。若璃的日子過得簡單又充實，時常提著竹籃在園子里轉(zhuǎn)悠，看見新開的白菊便采來搗成香膏，尋到曬干的荷葉就收著做香料基底，指尖總帶著草木的清芬

閑下來時，便搬了小凳坐在廊下，和董鄂·卓林他們湊在一起說畫本子——卓林愛講江湖俠客的快意恩仇，說那俠客如何一劍挑了匪窩，如何千里追兇；她便跟著點評里頭的兒女情長，說那女俠的眼神藏著多少情意，那書生的怯懦里藏著多少擔(dān)當，偶爾爭得面紅耳赤，惹得眾人笑成一團，廊下的桂花瓣都似被這笑聲震得落了幾分

……

侍衛(wèi)們輪休時總愛說些京里的新鮮事，哪家酒肆的梨花白新釀好了，哪家鋪子的醬肉最地道

說到點心，若璃眼睛一亮，搶著道：“要說點心，還是味芳齋的山楂酥最絕！外皮酥得掉渣，內(nèi)餡酸中帶甜，配茶吃再好不過?！彼D了頓，聲音軟了些，“我一年前還沒入宮時，恰逢他們家出了玫瑰餡的，粉粉糯糯的，帶著花香，我娘也愛吃，我那時還特意買了兩盒呢?！?/p>

……

話音剛落，伊爾根覺羅·明安便接話：“娘娘說的是，味芳齋如今又出了新口味，蘋果餡的！比山楂的少了些酸，多了幾分清甜，果子的香特別濃，上次我休沐買了些，家里孩子搶著吃?！?/p>

富察·傅恒也跟著點頭，輕聲補充：“確實清甜，聽說用的是京郊剛摘的秋蘋果，果肉脆嫩，帶著陽光的味道，做出來的餡帶著點自然的果香，不似別的點心那般甜得發(fā)膩?！?/p>

……

“蘋果餡的……”若璃喃喃重復(fù)著，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衣角

京郊的秋蘋果，母親最愛的玫瑰餡，還有排隊時母親笑著說“慢點跑，當心摔著”的聲音，忽然就涌到了眼前。她多久沒見過母親了？入宮后的日子像被拉長的線，那些尋常的母女閑趣，竟成了遙不可及的念想

眼中的光暗了暗，一絲落寞悄然爬上眉梢，連廊下的風(fēng)都仿佛帶上了點澀味

眼中的光暗了暗，一絲落寞悄然爬上眉梢，連廊下的風(fēng)都仿佛帶上了點澀味，吹得桂花香都淡了幾分。她勉強笑了笑，岔開話頭：“改日讓他們捎些來嘗嘗，看是不是真有你們說的那么好，若是合口味，也給你們分些?！?/p>

……

董鄂·卓林沒察覺她的異樣，還在興致勃勃地說：“那可得趁早，聽說新口味賣得俏，去晚了就沒了！”富察·傅恒卻瞥見她眼底一閃而過的黯然，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只默默地往她案上添了些熱茶——茶是她愛喝的木樨香，裊裊的熱氣里，或許能沖淡幾分那說不清的悵然

……

這日午后，若璃正和云林用新曬的菊花調(diào)制香粉，白菊的碎瓣在花篩里輕輕晃動，揚起細小的粉塵，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菊香。忽聽得廊外侍衛(wèi)們低聲議論，語氣里帶著幾分唏噓，不像往日那般爽朗

她抬眸望去，見董鄂·卓林正和佟佳·巴圖說著什么，眉頭緊鎖，富察·傅恒站在一旁，眉頭也微蹙著，神色凝重

“出什么事了？”若璃放下手中的花篩，揚聲問道，心里隱隱覺得有些不安

卓林幾人聞聲回頭，神色都有些復(fù)雜。卓林走上前，撓了撓頭，聲音放低了些，帶著點小心翼翼：“回娘娘，是……是宮里傳來的消息，莞嬪她……沒了孩子?！?/p>

若璃眼里滿是疑惑：“怎么會？前陣子不還好好的？你們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娘娘，這事兒想聽不到都難啊?！弊苛謬@了口氣，緩緩道來，“前些日子華貴妃剛晉了位份，氣焰正盛，皇上和皇后又出宮祭祀，宮里可不就她權(quán)柄最大？每日里各宮都得去翊坤宮晨昏定省，半點不敢怠慢。莞嬪的身孕快滿四個月了，那日華貴妃傳她去請安，莞嬪說身子不舒服想告假，可華貴妃哪肯依……”

他頓了頓，語氣沉了些，像是在說什么沉重的事：“可終究還是去了。聽說兩人在殿里起了言語沖突，華貴妃本就瞧不慣莞嬪受寵，一時動了怒，就讓莞嬪跪在殿門口，罰跪半個時辰，還說特意問了太醫(yī)、查了脈案，說莞嬪胎相穩(wěn)，跪半個時辰不打緊。誰成想……孩子就這么跪沒了，送回碎玉軒時，人都快沒氣了。”

若璃聽得心頭一緊，指尖微微發(fā)涼，握著花篩的手都有些不穩(wěn)：“光天化日之下，竟有這種事？就沒人攔著嗎？”

“可不是嘛?！弊苛帜樕下冻鰩追植蛔栽冢袷怯X得這事實在荒唐，“巧就巧在，果郡王那時剛給太后請完安，正好撞見莞嬪的婢女浣碧哭著求助，他當即就跑進翊坤宮，聽說還跟華貴妃起了爭執(zhí)……”說到這兒，他有些含糊，像是不知該如何細說，“然后抱著莞嬪一路跑回了碎玉軒，那模樣，急得跟什么似的?！?/p>

富察·傅恒在旁補充，聲音低沉，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嘆息：“果郡王連夜派人快馬稟告了皇上，皇上和皇后哪還顧得上祭祀，當即就急著回鑾了，聽說一路上馬都跑廢了兩匹。這事兒鬧得大，京里都傳遍了，咱們八旗侍衛(wèi)里頭，自然也聽到了不少風(fēng)聲。”

“怕是……華貴妃和莞嬪都遭了算計?！比袅h處的宮墻，眉頭微蹙，眼底閃過一絲明悟，這事兒看著蹊蹺，絕不像表面那么簡單

佟佳·巴圖第一個不解，粗聲問道：“娘娘，這怎么說？華貴妃手握大權(quán)，明明是她罰跪才讓莞嬪沒了孩子，怎么反倒說她也遭了算計？”伊爾根覺羅·明安、那拉·舒敏、瓜爾佳·景瑞和董鄂·卓林也紛紛點頭，眼里滿是疑惑——這事瞧著明明是華貴妃仗勢欺人，怎么會成了“遭算計”？

若璃接過辛夷遞來的茶盞，指尖貼著微涼的杯壁，試圖壓下心頭的驚悸，緩緩道：“你們想，皇上皇后都不在宮里，這時候?qū)m里但凡出了岔子，無論是誰的錯，第一個要擔(dān)責(zé)的是誰？自然是暫掌宮權(quán)的華貴妃，她是主事的，難辭其咎?！?/p>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見他們都聽得認真，繼續(xù)道：“你們也說了，華貴妃特意問過太醫(yī)、看過脈案，都道莞嬪這胎康健。既是康健，怎么會因半個時辰的罰跪就沒了？尋常婦人懷了四個月身孕，別說跪半個時辰，就是走段路都得小心，可太醫(yī)既說無妨，這里頭怕是有古怪——說不定莞嬪肚子里的孩子，本就沒看上去那么安穩(wěn)，早就被人動了手腳，只等著一個由頭?！?/p>

董鄂·卓林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娘娘的意思是……有人早就知道孩子不穩(wěn)，故意挑唆華貴妃動手？”

“是?！比袅c頭，語氣沉了些，帶著點冷意，“那人定是摸透了華貴妃的性子——驕縱，好勝，見不得旁人受寵，尤其是莞嬪這種家世不如她卻得寵的；也算準了莞嬪的脾性——看似溫和，實則骨子里有股傲氣，受了委屈絕不會輕易低頭，定會與華貴妃爭執(zhí)。這般一來，兩人撞上了，必有爭執(zhí)，而爭執(zhí)的結(jié)果，便是華貴妃動怒罰跪?！?/p>

她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茶水的溫?zé)釁s暖不了心底的寒涼，繼續(xù)道：“選在皇上皇后離宮時動手，算準了華貴妃會意氣用事，算準了莞嬪會硬碰硬，更算準了這一跪，無論孩子是本就保不住，還是真被跪沒了，最后板子都得打在華貴妃身上。到時候，莞嬪失了孩子，得了同情；華貴妃落個‘善妒狠辣’的名聲，甚至可能被奪了權(quán)柄……這背后之人，心思可真夠深的”

話沒說完，侍衛(wèi)們已是一片了然的抽氣聲。富察·傅恒臉色微變，聲音里帶著點震驚：“那幕后之人……是想一石二鳥，同時除掉莞嬪的孩子和華貴妃的權(quán)勢？”

“極有可能。”若璃放下茶盞，眼底掠過一絲冷意，“這人躲在暗處，借著華貴妃的手除了莞嬪的孩子，又借著這事扳倒華貴妃，自己卻干干凈凈，坐收漁利，好一招借刀殺人，好一招隔岸觀火。”

廊下的風(fēng)忽然涼了幾分，吹得桂葉簌簌作響，像是在為這深宮的陰私嘆息

侍衛(wèi)們你看我、我看你，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震驚——原以為是簡單的后宮爭斗，竟藏著這么深的算計。華貴妃的跋扈，莞嬪的傷痛，原來都成了別人棋盤上的棋子，任人擺布，而那下棋的人，卻連面都沒露

若璃望著宮墻的方向，輕輕嘆了口氣：“這宮里的水，比咱們想的還要深啊。”

……

若璃望著廊外飄落的桂花瓣，輕輕嘆了口氣，語氣里滿是悵然：“皇上的兒子本就不多，如今養(yǎng)在宮里的，也就三阿哥、五阿哥，還有那圓明園偏角院子里的四阿哥，非詔不得見，活得跟個影子似的?！?/p>

她頓了頓，聲音輕得像風(fēng)：“可這才過了幾個月啊，就沒了兩個孩子……富察貴人的，莞嬪的……都是活生生的性命?！?/p>

“后宮生存本就殘酷，”她轉(zhuǎn)頭看向辛夷，眼底帶著幾分疲憊，“女人何苦為難女人？爭來斗去，為了那點恩寵，為了孩子能站穩(wěn)腳跟，把心都熬成了鐵石?？伤齻兙蜎]想過嗎？到老了，孩子成了家，有了自己的日子，陪在身邊說說話、解解悶的，說不定就是當年斗得你死我活的那些人。”

“畢竟啊，”她指尖拂過案上的話本，封面的俠客正劍指對手，“能熬過這深宮歲月的，能懂彼此身上那點傷痕的，也就只有同處這牢籠里的人了。斗到最后，剩下的不是仇人，倒是成了最熟悉的伴兒，想想也真是……”

后面的話沒說出口，卻像根細針，輕輕扎在每個人心上。侍衛(wèi)們聽著，都沉默了——他們不懂后宮的彎彎繞，卻懂“孤獨”二字。這宮墻太高，困住了女人的青春，也困住了她們的念想，連最后的伴兒，都可能是當年的敵人

風(fēng)卷著桂香掠過，若璃拿起一塊芝麻糖，慢慢嚼著，甜味里竟吃出幾分說不清的澀?；蛟S，這就是深宮最無奈的地方，明明可以相安，卻偏要斗得兩敗俱傷，到最后只剩下滿目瘡痍的回憶

她輕輕嘆了口氣，拿起玉杵繼續(xù)搗著菊花，只是那動作里，再沒了先前的閑適。這看似清凈的圓明園，終究還是被深宮的風(fēng)雨，狠狠潑了盆透心涼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