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的萬方安和,晨光剛過正午,廊下小案上的天青釉鏤空蓮瓣香爐正燃著合香,芙蕖的清雅、薄荷的涼潤、佛手柑的清甜與海棠的柔香纏在一起,順著穿堂風(fēng)漫進院角的石榴花叢,連空氣里都飄著幾分沁涼的甜意
傅恒、卓林等三十多位侍衛(wèi)分立廊下陰影里,深藍(lán)勁裝襯得身姿愈發(fā)挺拔,腰間佩刀的穗子垂著紋絲不動,目光掠過院中游廊時,總不自覺往若璃所在的方向多落幾分,見她潛心作畫,便悄悄放輕了呼吸,連腳步都似凝住了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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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身著淺紫蟬翼紗交領(lǐng)廣袖襦裙,裙裾上繡著細(xì)碎的淺金菊花,風(fēng)一吹,薄紗輕晃,菊紋似要隨香浮動,發(fā)間一支蝶戀花珍珠步搖,墜著的細(xì)小珍珠偶爾碰撞,發(fā)出細(xì)碎的輕響
她斜倚在廊下的紫檀木太師椅上,面前的酸枝木書案攤著半幅宣紙,狼毫筆蘸著淡墨,正細(xì)細(xì)勾勒黃昏賞荷圖——墨色荷葉層層疊疊,葉尖凝著淺淡的露痕,似能滴出水分;粉白荷花或盛放露蕊,或含苞含露,姿態(tài)各異,岸邊石上還立著只引頸的白鷺,喙尖沾著點淺灰,連羽翼上的細(xì)絨都隱約可見,筆觸細(xì)膩得仿佛能讓人聞到荷風(fēng)的清香
畫到盡興處,她換了支兼毫筆,蘸足濃墨,在畫側(cè)題下詞句:“棹破琉璃千頃,香沾羅袖三分。粉蓮映面笑生春,驚起一灘鷗陣。莫道韶光易逝,且憐此刻芳辰。舟橫柳岸月黃昏,醉臥荷風(fēng)不盡。”
明安恰好巡至廊下,目光掃過宣紙上的詞句,眼底掠過一絲贊嘆,又很快收回視線,繼續(xù)沿著廊柱輕步巡查,只留一道沉穩(wěn)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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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跡未干,院外傳來蘇元輕緩的腳步聲,他在廊下躬身稟報:“娘娘,三阿哥和五阿哥來了,此刻就在門外候著?!比袅Х畔鹿P,指尖輕輕拂過宣紙上的荷瓣,指尖沾了點墨色,卻不在意,只笑著點頭:“讓他們進來吧,不必拘禮?!?/p>
又轉(zhuǎn)頭對身邊的小祿子和云林吩咐,“小祿子,去東廂房再搬兩張梨花木太師椅來,就放在我旁邊,記得墊上青緞軟墊;再去看看各處的冰缸,冰添滿,別讓阿哥熱著?!?/p>
“云林,去小廚房把冰鎮(zhèn)的薄荷玫瑰清露端來,再拿兩碟杏仁酪,還有玫瑰乳酥、蘋果酥、蟹黃酥,都用細(xì)瓷碟裝著,擺到案上?!?/p>
傅恒聞聲,悄悄對身旁的卓林遞了個眼色,兩人默契地往院門方向挪了半步,既保持著值守的距離,又能看清來人動靜;舒敏則輕步走到院角的青釉冰缸旁,伸手探了探缸內(nèi)碎冰的量,見小祿子還沒去添,便先讓小太監(jiān)補了些,免得兩位阿哥來了受暑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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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遵旨!”小祿子連忙應(yīng)下,腳步輕快地往后院去了。云林也屈膝應(yīng)道:“是,娘娘,奴婢這就去,定讓小廚房把點心擺得精致些。”
不多時,弘玢、弘晝便順著院中的青石板路走來,弘玢穿著寶藍(lán)暗紋錦袍,領(lǐng)口袖口繡著銀線流云,瞧著比上次多了幾分穩(wěn)重
弘晝?nèi)允菧\青如意暗紋衣裳,手里捧著個描金錦盒,腳步輕快得像只小雀
景瑞正守在廊下近旁,見兩位阿哥過來,眼底悄悄浮出點笑意——那時若璃與他們斗草時,這般年紀(jì)的孩子最是熱鬧,他想起自家弟弟,目光軟了幾分,卻仍保持著侍衛(wèi)的端正姿態(tài),只在兩位阿哥行禮時,悄悄往后退了退,給他們讓出更寬敞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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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了若璃,兄弟倆連忙停下腳步,規(guī)規(guī)矩矩躬身行禮,弘玢聲音清亮:“瑾母妃安!”弘晝也跟著附和,小臉上滿是雀躍
若璃抬眸笑了笑,指了指剛擺好的椅子:“坐吧,天熱,廊下有風(fēng),還涼快些?!蹦抗鈷哌^他們手中的錦盒,眼底漾著溫和的笑意,又道,“怎么還帶了東西來?”
弘晝先挨著椅子坐下,小手緊緊抱著錦盒,往前湊了湊,笑著道:“母妃送我們的趙孟頫字帖,我們天天都練!這是我和哥哥寫的謝帖,寫了好幾遍才滿意的!還有還有,這是我攢了半個月的蜜餞,有青梅的、櫻桃的,母妃嘗嘗,可甜了!”
說著便把錦盒輕輕放在案上,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放著兩張疊得整齊的宣紙,還有個小巧的白瓷罐,罐口封著紅布
巴圖站在稍遠(yuǎn)的廊柱旁,聽得真切,想起自家妹妹也愛攢蜜餞,忍不住悄悄勾了勾唇角,又連忙繃住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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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看著錦盒里的白瓷罐,笑著拿起銀簽,輕輕挑出一顆鹽漬青梅——青梅泛著瑩潤的淺黃,裹著細(xì)密的鹽霜,湊近鼻尖還能聞到淡淡的果香
她咬了一小口,酸甜的滋味混著鹽粒在舌尖散開,清爽又解膩,不由得點頭:“這鹽漬青梅倒不錯,酸甜適口,最是生津解渴,夏天吃正好。”
傅恒望著這一幕,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佩刀的穗子——去年她也給他們分過冰鎮(zhèn)的酸梅露,那清甜又酸甜的涼意,他至今還記得,此刻見兩位阿哥往后定會常來,眼底也悄悄漫開點暖意
弘晝見她喜歡,眼睛瞬間亮了,小手撐著椅面往前湊了湊:“母妃喜歡就好!這是我讓小廚房的劉嬤嬤幫我腌的,放了冰糖,不那么咸!”
若璃笑著揉了揉他的頭頂,指了指案上剛擺好的細(xì)瓷碗:“你們也嘗嘗我這兒的,萬方安和特有的薄荷玫瑰清露?!?/p>
說著便拿起銀勺,給弘玢、弘晝各舀了一碗,“這清露是用晨露泡了薄荷和玫瑰,再冰鎮(zhèn)過的,喝著涼快,還能去暑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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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晝率先端起碗,小口抿了一口,薄荷的清涼混著玫瑰的甜香在喉嚨里散開,頓時眼睛一亮:“好喝!比宮里的酸梅湯還清爽!”
弘玢也端起碗嘗了嘗,放下碗時,目光落在案上未干的賞荷圖上,語氣帶著贊嘆:“母妃畫的荷花真好,連荷葉上的露珠都像要掉下來似的?!?/p>
卓林站在廊下,聽得認(rèn)真,雖不懂書法繪畫,卻記得若璃曾說“寫字如練劍,都要講究力道”,此刻見她筆下的荷花這般靈動,便更覺得這話有道理,連看向宣紙的目光,都多了幾分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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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畫卷,指尖輕輕拂過畫紙:“不過是閑來無事,順著荷風(fēng)畫著玩的。你們最近練字,可有遇到不懂的地方?”
弘玢立刻點頭,從袖中掏出一張疊好的宣紙,展開道:“母妃,這是我昨日練的行書,總覺得‘之’字的捺畫寫不好,您幫我看看?”弘晝也連忙附和:“我也是!楷書的豎鉤總寫歪,哥哥說我腕力不夠?!?/p>
若璃接過弘玢的字,仔細(xì)看了看,指著“之”字的捺畫道:“捺畫要‘一波三折’,起筆輕,行筆漸重,收筆時要頓筆再出鋒,你看這里,頓筆太輕,就少了勁氣?!?/p>
說著拿起筆,在宣紙上示范了一個“之”字,筆鋒流轉(zhuǎn)間,盡是趙孟頫行書的溫潤氣韻
弘玢、弘晝湊在一旁看得認(rèn)真,連廊下香爐里飄出的香氣,都似染上了墨韻的清潤,明安恰好巡到此處,腳步頓了頓——他幼時也跟著父親練過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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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讓弘玢、弘晝在案旁坐下,自己取了張素箋鋪好,又挑了支兼毫筆遞到弘玢手中,笑著道:“來,你再寫個‘之’字,試試把腕子放松,起筆時輕按紙面,行到中間慢慢加力,收筆那一下別慌,頓住再出鋒——寫字講究巧勁,不是光用蠻力?!?/p>
弘玢握著筆,照著若璃說的要領(lǐng)慢慢寫,果然比之前順暢了些
若璃在旁看著,指尖輕點紙面:“對,就是這個感覺!其實練字不用急著求全,挑自己喜歡的字練才有興致,寫著寫著就有感覺了。”
她拿起筆,在素箋上分別勾出幾筆,語氣輕快:“你看,王羲之的字像湖面上的風(fēng),灑脫不羈;歐陽詢的字像宮里的廊柱,嚴(yán)謹(jǐn)工整;顏真卿的字像門前的老松,雄渾陽剛;柳公權(quán)的字則像帶露的竹,體勢勁媚?!?/p>
“還有趙孟頫的字,溫潤秀逸,像春日里的溪水;文征明的字挺拔高雅,像園里的玉蘭;宋徽宗的瘦金體最特別,華麗又頓挫分明,像枝頭上帶刺的海棠;簪花小楷呢,又透著股秀美清麗,像廊下開的薔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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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晝托著腮,聽得眼睛發(fā)亮:“母妃,那我喜歡趙孟頫的字,是不是就能一直練他的?”
“當(dāng)然可以?!比袅χc頭,又道,“不過練到后來,不用刻意模仿,慢慢就會寫出自己的風(fēng)格——就像你倆,一個穩(wěn)重,一個活潑,將來寫出的字,也定會帶著自己的性子?!?/p>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兩人認(rèn)真的模樣上,語氣多了幾分鄭重:“其實字如其人,一筆一劃里,藏著一個人的品性和為人。你寫字時心浮氣躁,筆畫就會飄;你沉下心來認(rèn)真寫,字就會穩(wěn)?;噬峡吹侥銈冏志毢昧?,不光是夸你們用功,更是覺得你們性子沉下來了——這字,也是你們作為皇子的一種門面呢?!?/p>
弘玢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拿起筆又寫了個字,這次筆畫果然穩(wěn)了不少;弘晝也湊過來,跟著在紙上畫著,墨香混著薄荷玫瑰清露的甜香,在廊下輕輕縈繞,連風(fēng)都似慢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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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漸漸西斜,廊下的光影拉得長了,弘玢、弘晝知道不能多擾,便起身告辭。若璃笑著點頭,轉(zhuǎn)頭對云林吩咐:“把咱們的薄荷玫瑰清露方子謄一份,再裝兩盒蘋果酥、杏仁酪和蟹黃酥,都放進那個描金食盒里,交給阿哥身邊的小太監(jiān)?!?/p>
舒敏見云林轉(zhuǎn)身去取食盒,便輕步走到院門口,悄悄探頭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夕陽已染紅了半邊天,路上光影交錯,他默默記下路況,想著等會兒兩位阿哥走時,得悄悄跟在后面送一段,確保他們安全回三松齋
云林應(yīng)聲去了,不多時便捧著個朱紅描金食盒出來,食盒里整整齊齊放著油紙包好的點心,還有一張寫著清露方子的灑金箋
隨行的小太監(jiān)連忙上前接過,躬身道謝。若璃又走到書案旁,小心翼翼拿起那幅已干透的黃昏賞荷圖,指尖拂過畫側(cè)的題字,輕輕卷成筒狀,取了條月白絲綢繞著系好,遞到弘玢手中:“這畫送你,回去吩咐人找姜忠敏裱起來,掛在三松齋里,往后看書累了,瞧瞧這荷景,也能舒心些?!?/p>
弘玢雙手接過畫卷,絲綢的柔滑觸著手心,他連忙躬身:“謝瑾母妃!兒臣一定好好收著,裱好后就掛在書桌對面,天天都能看見!”
弘晝也湊過來,眼巴巴看著畫卷,又看看若璃,小臉上滿是歡喜。若璃被他逗笑,揉了揉他的頭頂:“往后想練字、想喝清露了,就來萬方安和,這兒隨時歡迎你們?!?/p>
兄弟倆又躬身行了一禮,才捧著畫卷、跟著小太監(jiān)往外走,弘晝還不忘回頭揮了揮手:“母妃再見!我們過幾日還來!”
傅恒望著他們的背影,見舒敏已悄悄跟了上去,便放心收回目光,轉(zhuǎn)頭看向若璃,見她站在廊下?lián)]手,便也悄悄調(diào)整了站姿,往她身側(cè)挪了半步,擋住了可能吹向她的晚風(fēng)
若璃站在廊下?lián)]手應(yīng)著,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后,才轉(zhuǎn)身回到案前。風(fēng)拂過案上的宣紙,帶著薄荷玫瑰的甜香,還有幾分剛留下的墨韻,讓這黃昏的萬方安和,更添了幾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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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玢、弘晝的身影剛消失在院門外,云林、云香便圍了上來。云香笑著打趣:“娘娘,您對三阿哥、五阿哥可真上心,又是送字帖贈畫,還把清露方子和點心都備好?!?/p>
云林也跟著點頭:“方才您教他們寫‘之’字捺畫時,連頓筆的力道都拆解開示范,那耐心勁兒,送杏仁酪來的辛夷姑姑都瞧見了,說娘娘今日眉眼間全是暖意?!?/p>
若璃指尖還殘留著畫卷的墨香,聞言輕輕笑了笑,目光望向院外三松齋的方向,語氣軟了幾分:“看著他們,倒真想起我小時候的光景——那時候總跟著祖父在書房練字,祖父握著我的手教我寫‘永’字八法,說橫畫要穩(wěn)、豎鉤要挺,做人得像字一樣有筋骨;還愛跟在二哥后頭跑,他去??钡浼?,我就提著小竹籃跟在旁邊,撿他掉落的殘稿紙,回家折成紙鳶;偶爾也去看大哥練劍,撿他換下的劍穗纏在手腕上當(dāng)玩意兒……”
她聲音輕緩,帶著對舊歲的溫軟回憶,廊下值守的侍衛(wèi)們恰好聽到——卓林想起草原上跟著父親騎馬的日子,巴圖想起家里妹妹攢的糖紙,景瑞想起和弟弟斗蟈蟈的時光,連一向沉穩(wěn)的明安,眼底也悄悄漫開點柔意
他們原本握著刀鞘的手悄悄松了幾分,望著若璃的側(cè)影,眼中滿是柔和——誰不曾有過這般無憂無慮的時光,只是娘娘身處深宮,這份憶舊的柔軟,更顯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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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香聽著,也柔了語氣:“如今三阿哥、五阿哥常來,倒也能讓娘娘在夏日多些樂趣?!比袅лp輕點頭,抬手拂過鬢邊的珍珠步搖,望著天邊漸沉的暮色,輕聲道:“是啊,看著他們眼里的光,倒覺得這園里的暑氣,都輕了幾分?!憋L(fēng)裹著荷香掠過廊下,將這片刻的溫馨,悄悄融進了黃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