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過圓明園回廊，青石板映著細碎光影。弘歷身著星藍色常服，步履沉穩(wěn)地往九州清晏去，衣擺輕晃間，銀線繡的龍紋竹枝泛著淡光

身后跟著躬身的李玉，還有垂首隨行的冷清秋，淺青色宮裝襯得她身姿纖秀，卻難掩一絲緊繃

快到杏花春館地界時，弘歷腳步忽停，未回頭，只淡聲道：“皇后要你做助力?！闭Z氣平靜，卻帶著洞悉一切的篤定

……

冷清秋心頭一震，指尖攥緊裙擺，連忙屈膝跪地，額頭輕抵手背：“皇上?！?/p>

弘歷緩緩轉身，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無波，卻透著銳利：“你的身份，朕已經清楚了。比那個揚州瘦馬強些，好在你聰明，知道什么不該動——這一點，比皇后通透?！彼D了頓，又問：“想當嬪妃，是為了什么？”

冷清秋深吸一口氣，抬眸時眼底褪去慌亂，只剩玉簪花般的清泠坦然：“奴婢想過富足生活，也自覺不比那些名花差。”

“哦？”弘歷挑眉，語氣平淡卻字字分明，“昭貴人林黛玉與舒妃意歡，二人才情能與太后共鳴；論樂曲，慧妃晰月琵琶一絕；舞技有玉貴人鳶尾；心智謀算有商賈出身的明嬪薛寶釵。嬪妃里論美色，榮嬪鈕鈷祿如月出眾；論滿族大姓，有佟佳毓秀。”他掃過冷清秋，“這幾人，你有哪一樣及得上？”

冷清秋迎著目光，聲音清泠卻添了幾分底氣：“奴婢善古琴、能編樂曲，詩詞筆墨也略通。”

弘歷指尖摩挲著腰間玉帶，語氣愈發(fā)淡漠：“你明知朕對嬪妃態(tài)度尋常，也要做嬪妃——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幫皇后？”

這句話像重錘落在冷清秋心頭，她卻未再猶疑，抬眸時眼底滿是堅定：“回皇上，奴婢只為自己?！?/p>

她頓了頓，語氣鄭重，“且奴婢敢以性命擔保，絕不敢打太后娘娘的主意，更不會做任何讓太后煩心的事?！?/p>

弘歷審視著跪地的冷清秋，心里自有盤算——瑯嬅拿捏不住她，插花有巧思還懂分寸，連皇額娘都真心喜歡

片刻后，他語氣平穩(wěn)地開口，帶著帝王的定奪：“封你為答應，暫且和玉貴人鳶尾同住同樂苑。夏末八月底隨駕回宮，再做安排?！?/p>

他頓了頓，目光多了幾分鄭重，似是叮囑又似敲打：“太后喜歡你的插瓶手藝，也看重你這份知進退的心性。往后可別失了這份分寸，免得辜負了心意?！?/p>

話音落，弘歷便轉身繼續(xù)往九州清晏走去，星藍色常服的衣擺輕掃過青石板，沒再多停留

冷清秋跪在原地，聞言心頭一震，隨即涌上難以抑制的欣喜。她用力穩(wěn)住聲線，字字清晰地應道：“是，嬪妾領旨！定守好分寸，絕不敢忘！”

這一刻，她望著弘歷遠去的背影，指尖微微發(fā)顫——她終于得償所愿，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

第二日清晨，晨光漫過同樂苑的朱紅廊柱，院角的鳶尾花迎著風舒展花瓣，淡紫色的花影落在青石板上，添了幾分鮮活

冷清秋身著淺碧色杭綢旗裙，裙角繡著幾簇素白玉簪花，針腳細密，襯得她身姿愈發(fā)纖秀。她提著簡單的包袱站在院中，目光剛掃過院中的景致，便聽見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傳來

“是你?。　鼻宕嗟穆曇魩е煜さ臒崃?，鳶尾穿著一身寶藍色軟煙羅長裙，裙上繡滿了盛放的鳶尾花，銀線勾邊的花瓣隨動作輕晃，像有無數(shù)紫蝶振翅

她快步走到冷清秋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著抬手朝西側指去：“喏，那邊的西廂房，采光好還寬敞，你住那兒正合適?！?/p>

冷清秋順著她的手勢望去，西廂房的窗欞敞開著，晨光正透過窗紗灑進屋內，看著明亮又雅致

她收回目光，朝著鳶尾輕輕點頭，清泠的聲音里帶了幾分溫和：“多謝玉貴人?！?/p>

……

鳶尾見冷清秋還帶著幾分拘謹?shù)目蜌猓敿磾[了擺手，寶藍色裙角隨動作輕晃，銀線繡的鳶尾花似要跟著靈動起來：“哎呀，不用這么生分！你直接喚我鳶尾就好，太后娘娘也這么叫我呢?！?/p>

她話鋒一轉，眼底閃著笑意，語氣直白又熱絡：“而且太后娘娘也喜歡你，說你插花有巧思、人也通透，我瞧著你性子清爽，往后就叫你清秋，怎么樣？”

冷清秋聽著這毫無隔閡的親近，尤其是那句“太后娘娘也喜歡你”，讓她心底泛起一絲暖意，唇角不自覺微微上揚，清泠的眼眸里也添了絲柔和，輕聲喚道：“鳶尾。”

“哎！”鳶尾立刻響亮地應了一聲，眉眼彎成了月牙，伸手便要去幫冷清秋提包袱，語氣更顯熱絡：“走，我?guī)闳タ纯磶?，里頭剛曬過云錦被褥，還帶著太陽的味道呢！”

……

……

長春仙館

長春仙館的窗紗濾過午后的柔光，殿內熏著沉靜的沉香，混著案頭青瓷瓶里晚香玉的淡香，漫在描金雕花的梁柱間

瑯嬅端坐在鋪著石青錦緞軟墊的紫檀木椅上，一身寶藍色妝花緞旗裙襯得她身姿端凝，裙上金線繡的纏枝牡丹綴著細小的珍珠，抬手時花瓣隨動作輕晃，晃出幾分不容錯辨的華貴

她指尖摩挲著官窯白瓷杯的杯沿，目光落在階下的冷清秋身上——這還是她頭回見這位被額娘特意從云南送來的人

眼前人穿一身墨綠色杭綢旗裙，裙角繡著幾簇素白玉簪花，針腳細密得不見線頭；發(fā)間斜簪著玉簪花絨花，軟絨花瓣沾著細閃，旁側的水晶銀飾流蘇步搖垂在肩側，走動時只晃出極輕的響

容色算不上艷，只勝在清淡如竹，氣質倒有幾分清泠利落，可這樣的模樣，真能在后宮里討得皇上歡心，替自己拿回被削去的宮權？瑯嬅心底掠過一絲疑慮，面上卻仍端著皇后的端莊

……

“見過皇后娘娘?！崩淝迩锴フ埌玻邈龅穆暰€里裹著恰到好處的恭順，垂眸時能看見她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淡的影

“起吧，坐。”瑯嬅抬了抬手，目光依舊沒離開她，語氣里帶著幾分試探，“你……可知自己入這園子，是為了什么？”

冷清秋依言在側旁的花梨木椅上坐下，指尖悄悄抵著裙擺的暗紋——富察夫人竟沒跟皇后說，自己和她簽的只是三年幫契，而非斷了后路的死契？難不成富察府真以為，憑這點恩惠就能綁住她？

心底掠過一絲輕笑，面上卻半點沒露，抬眸時眼底帶著幾分坦誠：“嬪妾自然知曉。只是如今嬪妾剛封答應，位份在后宮最末，就算想為娘娘分憂，也暫無機會。想必富察夫人同娘娘提過，這事急不得?！?/p>

她心里門兒清，眼下這點位份連近皇上的機會都少，哪能幫上什么忙？

況且?guī)推踹€在有效期，此刻斷不能說“不幫”，免得先和皇后與富察夫人鬧僵，總得等熬過今年，再做打算

……

瑯嬅聞言，指尖頓了頓——先前額娘也勸過她，說后宮之事急不來，眼下倒被這冷清秋先點破

她想起先前的清漪，忍不住嘆了口氣：“你說的是。不過你倒比清漪聰明些，竟能憑著一手插瓶討得太后歡喜，這是本宮沒料到的?！?/p>

若是當初清漪也有這心思，別一門心思用些旁門左道，或許也不至于落得那樣的下場，如今自己身邊，也能多一個助力

冷清秋垂眸看著裙上的玉簪花繡紋，沒接話

清漪的死哪里是“不討太后歡喜”那么簡單？動了不該動的心思，觸了皇上心里的底線，從她想用媚術引誘太后那日起，結局就早已注定了

……

冷清秋指尖輕輕劃過裙上玉簪花的繡線，趁著瑯嬅感慨的間隙，緩緩開口，語氣里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探詢：“太后娘娘素來喜歡生活里的小樂趣，譬如親手插花、用寶石珠子串風鈴、在廊下掛些安神的香囊，這些小事都能讓她開懷?；屎竽锬锱c太后相識多年，自然是知曉的?！?/p>

她這話看似尋常閑聊，實則是在悄悄引導——想從瑯嬅口中，探知那“讓皇上分宮權、太后變冷淡”的關鍵緣由

瑯嬅聽到“太后喜歡的樂趣”，握著瓷杯的手指微微收緊，眼底瞬間漫開一層落寞

她何嘗不知？當年在寶親王府時，若璃待她何等真心

雍正十年，先帝與若璃親指她做嫡福晉，十一年她入府，到乾隆二年皇上登基，那幾年里，若璃賞她的琉璃萬佛鐲、珍品首飾、稀罕料子，連給她調理身體的百年老參，都是挑最好的送

可如今……她早已回不了頭了。這幾年里，為了穩(wěn)固后位、攥緊宮權，她暗里動了多少手腳？海蘭腹中的孩子沒保住，李昭華的胎也沒能留住，她們雖沒抓到實據(jù)，眼底的記恨卻藏不住

從去年五月中到園子里避暑，到如今已過了一年多，她一次都沒去過萬方安和請安

不是不想，是不敢，更是羞愧難堪——她怕見若璃溫和的眼神，怕想起從前的情分，更怕自己繃不住那份皇后的端莊，泄露出心底的慌亂

說到底，還是放不下手中的權利，舍不得那份高高在上的尊榮

瑯嬅垂眸看著杯底的茶葉沉落，聲音輕得像被殿外的風卷著：“知曉又如何……有些路，走了就沒法回頭了?！?/p>

冷清秋聽著瑯嬅的話，面上依舊維持著平靜，指尖悄悄攏了攏裙擺——窗外日頭已升至正中，再耽擱便錯過了給太后請安的時辰

她起身屈膝福身，語氣恭順又不失分寸：“皇后娘娘，時辰不早了，嬪妾需往萬方安和給太后娘娘請安，先行告退?！?/p>

瑯嬅抬眸掃了眼窗外的光影，緩緩點頭，朝身側的侍女素練遞了個眼色：“替本宮帶件東西給太后?！?/p>

……

素練應聲上前，雙手捧著一只描金錦盒，盒面繡著纏枝蓮紋，金線在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冷清秋伸手接過，指尖觸到錦盒的絨面，垂眸時恰好瞥見盒內鋪著的月白色軟緞上，靜靜躺著一支繡球珠花——藍紫色、淺粉、白色的珍珠按漸變層次串成飽滿的圓形花球，每顆珍珠大小均勻，其間用銀絲細細纏繞固定，連銜接處都不見縫隙

花球底部用圓潤的綠色珍珠與通透的翡翠珠攢成葉片，細金線雕刻的葉脈清晰可見，連葉尖的弧度都透著精巧

外圍還繞著一圈珍珠與水晶珠串成的花穗，末端墜著米粒大小的銀色鈴鐺，稍一晃動，花球輕顫，鈴鐺便發(fā)出細碎的輕響，既顯華貴，又透著幾分活潑靈動

……

“不過是送太后賞玩戴的小玩意兒，你送去便好?！爆構枚似鸩璞鬼粗谐粮〉牟枞~，聲音輕淡

這珠花是她主動找大哥傅恒提的，特意讓玉翠樓的頂尖匠人趕制的——她知道若璃喜歡這些精巧的小物件，也想借著這枝珠花，試著緩和些關系

就當是……往后不遠不近地處著，總好過徹底斷了從前的情分

只是想起從前的真心與如今的疏離，她心底還是掠過一絲澀意：終究是自己，辜負了皇額娘當初的疼惜

……

冷清秋將錦盒輕輕合上，指尖按在盒蓋的描金花紋上，再次屈膝福身：“嬪妾定將珠花親手送到太后娘娘手中?！?/p>

說罷，便捧著錦盒，轉身緩步退出了長春仙館，廊下的風拂過她的裙角，盒內的銀鈴偶爾漏出一兩聲輕響，混著腳步聲，漸漸遠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