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的女孩,打小就聽著同一個說法長大——滿18歲被林婆婆選中的姑娘,是天選的福氣人。老人們總坐在槐樹下說,選中了就能去山外的大戶人家做少奶奶,穿綾羅綢緞,吃白面饅頭,再也不用跟著爹娘種莊稼、紡粗布。我小時候趴在春桃嬸膝頭,聽她講“山外的宅子有三層樓,窗戶上糊著帶花紋的紙,丫鬟會端著糖水送到手邊”,眼里滿是向往。
村里還有條死規(guī)矩:女子沒滿18歲,絕不能踏出村界一步。村東頭的歪脖子樹是界碑,樹那邊的路被野草掩得嚴嚴實實,誰要是敢靠近,輕則被爹娘揍一頓,重則要被林婆婆帶到祠堂跪半天。去年,鄰居家的阿娟才16,偷偷跑到歪脖子樹那邊采野果,被她爹揪回來打得哭爹喊娘,林婆婆還特意上門,用槐樹枝抽了她手心三下,說“壞了規(guī)矩,會丟了去好人家的福氣”。
我一直盼著18歲,盼著被選中??烧娴搅诉@年,心里卻慢慢慌起來。
離歲末選人還有三個月時,我第一次覺得不對勁。那天去河邊洗衣,聽見林婆婆和母親在柳樹林里說話,聲音壓得很低。“林家丫頭的生辰最合,肯定要選她的。”林婆婆的聲音又啞又澀,“就是得盯緊點,別讓她學阿秀,心思野了?!蹦赣H的聲音帶著哭腔:“她要是知道……”后面的話被風吹散了,我剛想再聽,林婆婆突然往河邊看過來,我趕緊低下頭,假裝專心搓衣服,后背卻冒了層冷汗——阿秀是去年被選中的姑娘,走之前還跟我說“到了好人家就給你寄糖”,可她走后,別說糖,連半點消息都沒有。
更怪的事還在后面。有天我去村頭的雜貨鋪買針線,看見掌柜的媳婦偷偷抹眼淚,手里攥著塊繡槐花的布包?!拔壹野⑸徸咧?,我給她縫了這個,”她哽咽著說,“可前幾天我去山腳下拾柴,看見這布包掛在歪脖子樹的枝椏上,里面的銀鐲子也沒了……”我心里一緊,阿蓮是三年前被選中的,按說早該在大戶人家享福,怎么她的布包會出現(xiàn)在村界附近?
問母親,她只說“肯定是哪個野孩子撿來扔的”,可我知道,那布包上的針腳,和母親給我縫的一模一樣,都是繡著三朵槐花——那是“選中者”布包的樣式。
離選人只剩一個月時,我撞見了更讓我心驚的事。那天半夜,我起夜時看見父親提著燈籠往村后走,神色慌張。我悄悄跟在后面,看見他走到歪脖子樹附近,和幾個村民圍著什么說話。走近了才看清,地上躺著個人,是村里的阿禾——她比我大一歲,去年沒被選中,卻總說“想去山外看看”。此刻阿禾臉色蒼白,閉著眼睛,旁邊還放著個破布包,里面裝著幾件換洗衣裳。
“她怎么會跑到這來?”父親的聲音發(fā)顫,“不是說女子沒被選中,絕不能出村嗎?”
“怕是偷偷跑的,”鐵匠大叔嘆了口氣,“剛才林婆婆來看過了,說她‘壞了規(guī)矩,觸了霉頭’,讓我們別聲張,明天一早把她送回家里,就說她‘在山里迷了路’?!?/p>
我躲在樹后,心怦怦直跳——阿禾是想偷偷出村?她為什么要跑?難道“去大戶人家做少奶奶”是假的?
第二天一早,我就聽說阿禾醒了,卻像變了個人似的,眼神呆滯,問她什么都不說話,只是抱著被子發(fā)抖。她娘說她“在山里撞見了不干凈的東西”,可我總覺得不對勁——阿禾平時膽子最大,怎么會嚇成這樣?
生日前五天,林婆婆拿著槐木冊來我家,當著母親的面說:“林家丫頭,今年選的三個里有你,明天一早就走?!蹦赣H當場就紅了眼,卻笑著說“是丫頭的福氣”,轉(zhuǎn)身去給我收拾東西,手卻一直在抖。我攥著母親給我的槐花布包,突然想起阿禾的樣子、阿蓮的布包,還有林婆婆和母親沒說完的話——我不能就這么走,我要知道真相。
那天夜里,我趁著母親睡熟,悄悄溜出家門。我沒往村后走,而是朝著歪脖子樹的方向去——阿禾就是從這里出村的,說不定能找到線索。樹那邊的路果然被野草掩著,我撥開草往前走,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突然看見前面有個山洞,洞口掛著些破舊的布包,其中一個,竟和阿杏姐走時攥著的一模一樣!
我剛想走進山洞,就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仡^一看,是阿禾!她臉色還是蒼白,卻眼神清明,拉著我的手就往回跑:“別進去!里面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上次就是進了山洞,看見……看見里面有好多槐木牌,上面刻著之前‘離村’姑娘的名字,還有……”她話沒說完,遠處就傳來了村民的呼喊聲——是林婆婆帶著人找來了!
“快躲起來!”阿禾把我推到一棵大樹后,自己朝著另一個方向跑。我聽見林婆婆喊“抓住她!別讓她跑了”,心里又慌又亂,直到腳步聲遠了,才敢慢慢走出來,跌跌撞撞地跑回村。
第二天一早,我剛起床,就聽見外面?zhèn)鱽砜蘼暋前⒑碳业姆较?。母親紅著眼走進來,幫我系上布包:“阿禾……昨天晚上沒回來,村民們今早在山腳下找到了她,人已經(jīng)沒了……林婆婆說,她是‘硬要出村,觸了山神的怒’?!?/p>
我手里的布包“啪”地掉在地上。阿禾不是嚇傻了,她是知道了真相,才被人……我不敢再想下去,只覺得渾身發(fā)冷。這時,林婆婆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該走了,別誤了時辰?!蹦赣H把布包撿起來,重新系在我腰上,眼淚滴在我手背上:“丫頭,到了那邊……好好的。”
我跟著林婆婆往村后走,看見阿梅和阿柔已經(jīng)在老槐樹下等著,她們手里也攥著槐花布包,臉上滿是對“好日子”的期待。林婆婆打開槐木冊,念了我們?nèi)齻€的名字,然后轉(zhuǎn)身往山里走:“跟我來,去‘該去的地方’。”
我攥著布包,心里卻翻江倒?!⒑痰乃馈⑸蕉蠢锏牟及?、槐木牌……這根本不是去享福,是去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而阿禾,就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秘密,才丟了性命。可我不能跑,林婆婆和村民們都在后面跟著,我只能往前走,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活下去,我要解開這個迷局,我要知道,那些“離村”的姑娘,到底去了哪里。
走了半個時辰,到了半山腰那棵老槐樹下,林婆婆突然停住,轉(zhuǎn)身對我們?nèi)齻€說:“打開布包,把槐花瓣撒在樹根處?!卑⒚泛桶⑷崧犜挼卮蜷_布包,撒出里面的槐花瓣,我卻慢慢打開布包——里面除了槐花瓣,還有一塊槐木牌,上面刻著我的名字,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模糊的印記,像是被人刻意磨過。
就在這時,樹上突然浮現(xiàn)出三道暗門。林婆婆指了指門:“進去吧,里面有人等著你們。”阿梅第一個走了進去,阿柔猶豫了一下,也彎腰進去了。輪到我時,我回頭看了一眼林婆婆,她眼神冰冷,像是在看一件沒有生命的東西。我攥緊手里的槐木牌,深吸一口氣——不管里面是什么,我都要走進去,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找到阿禾死亡的真相,才能知道那些“離村”姑娘的下落。
暗門在我身后緩緩合上,里面一片漆黑,只有墻壁上的螢石發(fā)著淡綠光。我順著石階往前走,心里卻在想:阿禾到底在山洞里看見了什么?那些槐木牌上,除了名字,還有什么?林婆婆和村民們,到底在隱瞞什么?這一切的答案,或許就在這暗門的盡頭,可我總覺得,等著我的,不是什么“好日子”,而是一個更可怕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