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任何預(yù)召,窗外開始一場暴雨。
棲在樹上兩只烏鴉哀哀叫著,飛起又落下,天地驟亮一瞬,雷聲震耳欲聾。
艾維斯渾身一個顫栗,像是終于反應(yīng)過來。他猛地從床上彈起,幾步竄到客廳,扯過雨衣就往外跑。
他,剛剛又一次睡著了。
街上亂七八糟一片,零星撐了幾把傘,人群像鳥獸一樣逃奔。
艾維斯裹緊雨衣,熟練地鉆進(jìn)人與人之間的夾縫中。
時間就快到了。
人越來越少,他還沒死心,一通亂走。從大街到小巷,腳步聲在雨水里混雜不清,從多個到兩個。
聲音越來越近,雨點石頭般砸在身上。艾維斯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雙腿,臉蒼白的不像活人。
他拔腿就跑。
然后在死巷停了下來。
巷子兩邊參差不齊佇立著哥特風(fēng)建筑,就像兩排戴著尖帽子的黑影。
艾維斯低頭看表,指針正不詳?shù)爻泓c接近,還剩30秒。
這樣的動作不知道重復(fù)過多少次。
還剩30秒,他就會被同一個人殺死。
艾維斯慢慢轉(zhuǎn)過身,那個人剛好走到巷口,這狗逼的宿命般的時刻。
他手上握著把刀,雨水順著他的手臂,流到手指;順著他的刀身,流到刀尖。
艾維斯無路可逃。
那個人掐著他的脖頸摜在墻上,一刀下去干脆利落。
緊接著第二刀,第三刀……艾維斯被死死掐住脖子,眼球因驚恐而凸出來,心臟一下一下爆發(fā)的巨痛又讓他五官皺縮。他的胸腔劇烈起伏,溫度迅速從身體抽離,雙腿無力地在地上滑動。
那個人。
艾維斯又一次看到了他的臉,血濺到他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就像顏料不小心灑在雕塑上。
就像進(jìn)入一場荒誕的夢境。
……
凌晨五點,一只濕淋淋的老鼠爬進(jìn)巷口,從尸體上爬了過去。
艾維斯被驚醒了。
他身下還壓著個人,準(zhǔn)確來說,是一具尸體。
那具尸體心臟處還插著一把刀,血肉向外翻起,被雨水沖得白里帶紅。一看就是被人連續(xù)在一個地方捅了幾十刀。
艾維斯嘗試幫他合上眼皮,但一直合不上。沒辦法,他只能從雨衣里掏出針線,把眼皮縫住。
現(xiàn)場弄得一片狼藉,被染成粉色的雨水從巷口流出去。艾維斯不打算清理,反正也沒人看見。
艾維斯認(rèn)得這個人,是對門的鄰居,咋天早上還和他打過招呼。
從今天開始,除了自己,沒有人會記得他了。
雨停了,萬物都在復(fù)蘇。
太陽出來了。
艾維斯提起他的左腿,慢慢把人拖回家。這具尸體至少有一百一十斤,他拖起來很廢力,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路過的人視若無睹,和艾維斯擦肩而過。
艾維斯進(jìn)門的時候,下意識朝對面看了一眼,怎料就這一眼,對面那扇門被打開了。
一個頭發(fā)花白,身材略微有些發(fā)福的女人走出來。她手上提著掃帚,準(zhǔn)備去掃那些被雨刮落的枝葉。
艾維斯手上提著她死去丈夫的一條腿,主動打了招呼:“早安,維特夫人?!?/p>
維特夫人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早啊,昨晚睡得好嗎??!?/p>
“……還不錯。今天你氣色真好啊!”
“哦,謝謝!”維特夫人笑出了牙齒,她已經(jīng)開始掃地了。
艾維斯出人意料地沒有進(jìn)門,狀似無意地說:“昨晚下了很大的雨呢?!?/p>
“是啊……但現(xiàn)在雨停了,不是嗎?”
艾維斯點頭:“雨停了?!?/p>
艾維斯走進(jìn)玄關(guān),順手把雨衣掛好。他從雜房取來一個大黑袋子來裝湯姆·維特的尸體(他可憐的鄰居),扔進(jìn)地下室——那里已經(jīng)堆了十幾個這樣的大黑袋子。
做完一切后,艾維斯脫力地癱在沙發(fā)上,臉深深埋在雙手里,露在指縫外的頭發(fā)被血粘成一縷一縷。
這個動作他足足保持了一分鐘,安靜只是表象。他的頭和肩膀都在輕微的發(fā)抖,隨著抖動越來越劇烈,他慢慢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的聲音,原本只是氣聲,慢慢演變成笶聲。
他又殺人了。
自他有記憶以來,每周六晚上都會夢見被同一個人殺死。
第二天早上起來,就會有一個人死在他手上。
更加離奇的是,無論他殺了誰,都不會被發(fā)現(xiàn)。在他們死在艾維斯手上的那一刻,就好像被全世界遺忘了——尸體不會被看見,有關(guān)那個人了一切生活痕跡都被抹去。
就像湯姆·維特一樣,他如果去問維特夫人,她可能也只會說自己的丈夫很早就過世了。而她那位很早就過世的丈夫,可能叫約翰·維特,或者詹姆斯·維特。
從始至終,那個本應(yīng)在這個位置存在的人,只有艾維斯記得。
整理好情緒后,艾維斯從沙發(fā)上起來,在浴室洗了個澡。他換了件莊重的衣服,在鏡子前欣賞了一會,甚至有興致給自己煮了杯Espresso。
他準(zhǔn)備出門了,他的傾訴欲望很強烈。
今天是星期天,禮拜日。
在這座城市很早掀起了自由和浪漫的狂潮,人們對于宗教活動并不熱衷。
艾維斯在這點上,表現(xiàn)得根本不像二十歲的年輕人,即使長了一張俊秀得有些可愛的臉,但他舉止怪異,性情不定,很少有人能真正和艾維斯相處的久。
而且,艾維斯對宗教有種近乎狂熱的信仰。
艾維斯相信,一個人死后的第七天,就會獲得新生。對他來說,每周周六既是他的死期,也是他的出生日。
更準(zhǔn)確一點,在周六至周日的分界線上。
一個人剛出生的時候,往往是他一生中最圣潔的時候。
艾維斯為了保持圣潔,選擇周日去教堂禱告、懺悔,通過這種幼稚的行為來洗去自己的罪孽,迎接新生。
艾維斯開著車,神情焦躁,遇到擋路的行人就瘋狂按喇叭。
“……媽的。媽的!索爾達(dá)亞?!?/p>
索爾達(dá)亞,這是座烏煙瘴氣的城市。華麗的建筑和陜隘的街道構(gòu)成了它脆弱的外殼,其實內(nèi)里已經(jīng)像被蟲蛀的蘋果一樣腐敗不堪。
在這里,人們可以擺弄著身邊的任何樂器,在大街上縱情歌舞,每一個人臉上都表現(xiàn)出無知孩童似的癡態(tài)和醉態(tài);也可以定時定點地出現(xiàn)在一家咖啡店,花費一個下午或一天的時間,像老朋友一樣和陌生人交談;甚至可以隨時隨地的發(fā)情,大膽地展露自己的身體,過路人的目光也成了興奮劑。
旅客很樂意在這里駐足,享受一時的奢靡和自由。
作為本地人,艾維斯很討厭這樣的氛圍,尤其討厭那些旅客。他們走了一批又一批,喧囂永不停息。
他極度厭惡這座城市,等同于對自身的厭惡。
虛偽,糜爛,和無聊。
但與此同時,他的臍帶也緊緊系在這片土地上,他無法離開。
經(jīng)過兩小時堵車,艾維斯終于到了教堂。這是上世紀(jì)留下的遺跡,也可以說,簡直就是個奇跡。
這座宏大的建筑將巴洛克式藝術(shù)展現(xiàn)到了極致,大大小小的凹窗、浮雕、石脫等元素和壁畫搭配在一起,形成錯亂的視覺效果。這些繁復(fù)的疊加卻并不顯得累贅,在體現(xiàn)對稱邏輯的同時又富有動態(tài)美感。
優(yōu)美的半圓穹頂上畫著十四座圣像,每一個都栩栩如生,都是閉著眼睛,給人下一秒就睜開的錯覺。
教堂的大廳尾部有一座將近四十米巨型雕塑,相當(dāng)于十三層樓的高度。那是主神尼赫的人間形態(tài)——一個俊美的成年男性形象,雕塑的每處細(xì)節(jié)都充滿藝術(shù)感。
無疑,也是閉著眼睛的。
在他們的語言里,“尼赫”被喻為日月輪回,永恒的循環(huán)。
自從出現(xiàn)人命事故后,這里的信徒越來越少了,艾維斯和他們一起,跟著牧師的引導(dǎo),吟唱圣詩。
“愿我靈魂的頌歌直通天主,愿我的心神在您面前歡躍,我的救主!”他們唱道。
“您的無限寬廣的愛,如約降臨在每位世人身上?!?/p>
“您用天地筑成我們的巢房,日月作為我們的明燈,時間衡量我們的價值,泥土捏造我們的肉身,美德填充我們的靈魂……”
……
“啊,我最最敬愛的主!”
閉上眼睛,窗外的陽光經(jīng)過雨后霧氣的折射,充盈了整個身心。艾維斯屈身跪下,雙手交叉,覆在眼皮上,開始禱告。
“主啊!原諒我的罪過。”他保持著這個姿勢,虔誠地將雙手和腦袋緊貼在地上。
艾維斯的睫毛被陽光染成金色,這位年輕人臉上滿是痛楚和懊悔,好像遭受了很大委屈。
他匍匐在這座巨大神像下,嘴唇細(xì)微顫抖,一點一點吐露出自已的罪行。每說一句話,他就覺得自己身上輕了一點。
到最后,他再一次用卑微的姿態(tài)向祂祈求。
“愿主賜我新生,賜我干凈的身體和靈魂?!?/p>
“賜予我,徹底的死亡。”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的每次死亡都是終結(jié)。
尼赫,那座外觀堪稱完美的大理石像,祂頭戴金冠,身著長袍,袍子上刻滿了太陽、日月星辰以及各種人間鳥獸的符文。
完全讓人想像不到,這是上個世紀(jì)人們的杰作。
尼赫的長卷發(fā)垂在雙肩,形成一個柔和的幅度。祂依舊閉著雙眼,一幅悲天憫人的神色。
艾維斯傾訴完后,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似乎真的迎來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