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卻塔的殘骸在晨風里輕輕搖晃，金屬斷面泛著冷光，偶爾發(fā)出細碎的“吱呀”聲，像極了老人骨節(jié)錯位的嘆息。

裴宿倚著斷裂的鋼梁坐下，后背的傷口還在滲血。

他能感覺到溫熱的液體順著脊椎滑進衣領——那是半小時前被能量亂流掀飛時，后腰撞在凸起的金屬棱角上留下的傷。

血漬在深灰色外套上暈開，像朵褪色的玫瑰。

艾米麗蹲在他旁邊，膝蓋抵著地面，手里攥著半瓶礦泉水。瓶身的水珠順著指縫往下淌，在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灰，像滴凝固的眼淚。

她的頭發(fā)被氣浪吹得亂蓬蓬的，幾縷碎發(fā)黏在汗?jié)竦念~角，睫毛上還沾著細小的金屬碎屑，但眼睛亮得像浸在晨露里的星子，望向裴宿時帶著幾分擔憂。

“結(jié)束了？”她聲音里帶著不確定，尾音輕輕發(fā)顫。

裴宿沒立刻回答。他抬起手，用袖口抹了把臉上的灰——混合著鐵銹和血污的灰，黏在皮膚上像層粗糙的面具。

指尖碰到頸間的項鏈時，動作頓了頓。那是蘇煙當年親手編的，用拆下來的Λ晶體碎片串成，此刻正貼著他的皮膚發(fā)燙，像揣了塊燒紅的炭。

三天前在廢墟里找到蘇煙意識碎片時，這串項鏈突然亮了起來，碎晶碰撞的輕響混著他劇烈的心跳，像極了蘇煙從前敲他門的聲音。

“同步進程被中斷了?！彼K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擦過生銹的齒輪，“但洛姆……”

“洛姆跑了?！卑惔驍嗨讣庠诮K端屏幕上快速滑動。

監(jiān)控畫面里，織布機之心的陰影里，一道黑色身影正沿著通風管道快速移動，動作敏捷得像只受驚的貓?！?/p>

能量護盾崩潰的瞬間，他的反應比預想中快。”她抬頭看向裴宿，瞳孔微微收縮，“靜滯衛(wèi)士的巡邏隊已經(jīng)封鎖了所有出口，但他有備用通道。”

裴宿順著她的目光看向屏幕，紅點在通風管道的岔路口閃爍。

他能想象洛姆此刻的模樣——那個永遠西裝革履、連呼吸都帶著精密計算的男人，此刻大概正扶著墻壁嘔血，護盾碎片扎進后背，卻仍在瘋狂輸入指令試圖重啟機器。

但他不會成功了?？棽紮C的核心矩陣已經(jīng)被芯片里的記憶碎片沖擊得支離破碎，Λ能量的流動軌跡徹底紊亂，就像被揉皺的綢緞，再也拼不回原來的形狀。

“但他受了重傷?！卑愌a充道，指尖劃過紅點旁標注的“能量波動異?！弊謽樱按婊罡怕什怀^30%?！?/p>

裴宿沉默片刻，喉結(jié)動了動。他摸向腰間的能量槍，槍柄上還留著剛才戰(zhàn)斗時的灼痕——那是擋下靜滯衛(wèi)士最后一輪齊射時留下的。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彼吐曊f，像是在復述洛姆曾經(jīng)的命令。

“蘇煙……”艾米麗的聲音突然輕了下去，像一片被風卷走的羽毛。她摘下戰(zhàn)術(shù)手套，指尖輕輕碰了碰裴宿手背上的舊疤。

那是去年在廢墟里被能量亂流灼傷的，現(xiàn)在結(jié)了層暗紅的痂，摸上去像塊粗糙的砂紙。

“她最后說的是‘做得好’?！彼ь^看他，眼尾泛著紅，“但我總覺得……她還想說什么。”

裴宿摸出那串Λ晶體項鏈。晨光透過冷卻塔的缺口灑下來，晶體表面泛著淡藍色的光暈，像極了蘇煙的眼睛。

三天前在控制室里，當蘇煙的意識碎片說出“做得好”時，這串項鏈突然發(fā)出蜂鳴，碎片之間碰撞出清脆的聲響，像是在應和。

此刻，同樣的聲響再次響起，比之前更清晰，像有人在耳邊輕喚他的名字。

“她在說謝謝?！迸崴掭p聲說，指腹摩挲著項鏈上最大的那枚碎晶——那是蘇煙當年親手打磨的，邊緣還留著她指甲的壓痕。

他想起蘇煙最后插入芯片時的眼神——那不是絕望，而是釋然。

像是一個困在繭里的蝴蝶，終于用盡最后力氣撕開一道裂縫，看見外面的光。“芯片里……有她的記憶。”

艾米麗湊近看了看項鏈，睫毛在晨光里投下細碎的影子。

“羅伯特教授說過，蘇煙的導師在二十年前參與過‘織網(wǎng)’項目。”她回憶道，聲音里帶著幾分懷念。

“后來項目失敗，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但蘇煙總覺得他還在。她電腦里有個加密文件夾，名字就叫‘導師的禮物’?！?/p>

“是蘇煙的記憶?！?/p>

裴宿打斷她。他關掉項鏈的屏蔽功能，晶體表面的藍光突然變強，映得兩人臉上都泛起幽藍的光?！拔覄偛趴匆娏恕！?/p>

他說，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不是文字，是畫面。蘇煙的導師在實驗室里，把一塊Λ晶體放進培養(yǎng)艙，艙里的液體開始發(fā)出和織布機一樣的藍光。然后……”

他頓了頓，聲音輕得像嘆息，“然后蘇煙出現(xiàn)了。她那時候還很年輕，穿著白大褂，站在培養(yǎng)艙前哭?！?/p>

艾米麗屏住呼吸，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她在哭什么？”

“導師說：‘這不是武器，艾米麗。’”裴宿的聲音輕得像一片云，“他說‘織網(wǎng)’的本質(zhì)不是控制時間，是保存。保存那些不該被遺忘的、破碎的、微小的……存在的痕跡。

蘇煙的意識被困在織布機里二十年，不是因為她被同化了，是因為她在抵抗。她在等有人能打破這個循環(huán)，等有人能讓她看見……”

他抬頭看向艾米麗，目光灼灼，“等有人能讓她知道，她沒有被忘記?！?/p>

艾米麗的眼眶突然紅了。

她想起三天前在控制室里，蘇煙的意識碎片穿過她的手掌時，那股溫暖的感覺——不是數(shù)據(jù)流的冰冷，而是活人的溫度。

當時她以為是程序的模擬，現(xiàn)在才明白，那是蘇煙在回應她。她在說：我在這里，我一直都在。

“所以芯片里的記憶……”艾米麗輕聲問，指尖輕輕碰了碰項鏈上的碎晶。

“是蘇煙自己留下的。”裴宿把項鏈塞進她手里，“最后插入矩陣的不是芯片，是蘇煙的記憶。她在用最后的力量，把自己的存在刻進機器里，像刻進石頭里的詩。

這樣就算織布機重啟，就算‘織網(wǎng)’覆蓋一切……”他笑了笑，眼角的血痂裂開，滲出一滴血，“她的痕跡也不會消失?！?/p>

艾米麗握緊項鏈，晶體貼著她的掌心發(fā)燙。

她想起蘇煙在筆記里寫過的話：“有些東西，注定要被打破，但打破的過程，就是存在的證明。”原來蘇煙早就知道，她不是在對抗“織網(wǎng)”，是在證明自己曾經(jīng)活過，愛過，抗爭過。

遠處傳來靜滯衛(wèi)士的通訊聲，刺耳的電流雜音里，能聽見洛姆的嘶吼：“給我找到他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巡邏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金屬靴子踩在碎玻璃上的聲響像催命的鼓點。

“該走了?！迸崴拚酒鹕恚断乱粔K破布纏住傷口。他的臉色有些發(fā)白，但眼神依然銳利，像把未出鞘的刀。“

洛姆不會善罷甘休，靜滯衛(wèi)士也會加強封鎖。我們需要找個安全的地方，研究芯片里的記憶，還有……”他看向艾米麗，“告訴蘇煙，她的等待沒有白費?！?/p>

艾米麗把項鏈重新戴上，起身時踉蹌了一下，被裴宿扶住。她的手按在他胸口的傷口上，能感覺到他的心跳很快，卻很穩(wěn)，像面戰(zhàn)鼓。

“去哪？”她問，聲音里帶著幾分依賴。

裴宿抬頭看向銹帶的盡頭。

那里的天空開始泛白，晨霧像紗一樣籠罩著廢墟，遠處的樓群輪廓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去教授提到的舊實驗室。”

他說，“蘇煙的導師說過，那里有‘不會被時間抹去的東西’?；蛟S……能找到更多關于‘織網(wǎng)’的真相，還有……”他頓了頓，“關于蘇煙的全部?！?/p>

兩人沿著冷卻塔的殘骸往外走，晨光越來越亮，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遠處傳來靜滯衛(wèi)士的喊叫聲，還有一聲槍響——大概是有人沒來得及躲開。

但裴宿沒有回頭，他握著艾米麗的手，走得很穩(wěn)，像在走一條早已注定的路。

“你說，蘇煙現(xiàn)在……”艾米麗輕聲問，聲音被風聲撕成碎片。

“她在看?！迸崴拚f，目光望向銹帶的盡頭，“在某個我們看不見的地方，用她的方式，看著我們?！?/p>

風掀起兩人的衣角，露出裴宿背包里的能量沉積物——那抹幽藍的光，和蘇煙項鏈的顏色一模一樣。

他們走過高聳的廢墟，走過銹蝕的管道，走過被時間啃噬的建筑。每一步都帶著疼痛，每一步都帶著希望。

在銹帶的盡頭，第一縷陽光穿透晨霧，照在他們身上。

那里有未被抹去的歷史，有未被同化的靈魂，有未被終結(jié)的未來。

而他們，正走在通往光明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