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崢與錦拾同時抬眼。
花樓朱燈下,一抹素白疾步而來,景驪皖著窄袖騎裝,衣擺收束,革帶束腰,步履生風(fēng),卻又不聞環(huán)佩叮當(dāng),利落得像一柄未出鞘的劍。
“京兆府仵作景驪皖,見過三位大人。”
她抱拳一禮,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冰擊玉。
沈卿崢微微頷首:“景仵作辛苦?!?/p>
景驪皖直起身,目光掠過唐嶼白時,如一羽雪片落進(jìn)炭火,瞬化無痕,她轉(zhuǎn)向沈卿崢,語氣平穩(wěn)得像在報晴雨:
“下役已粗檢尸身:顏面紫脹、唇紺指青;下身怒挺,精斑狼藉;牙關(guān)緊鎖,舌破血流;口鼻耳竅皆見血線;汗?jié)褚陆?,酒氣沖鼻;十指摳褥,棉絮嵌甲。斷為酒后服壯陽之藥,陽亢暴脫而亡?!?/p>
一字一句,如刀裁紙,不帶半點(diǎn)情緒。
沈卿崢指腹輕摩袖口,若有所思:“與我所見略同,可能推定更鼓時刻?”
景驪皖頓了半息,拱手:“尚需細(xì)勘臟腑、檢視尸斑,請大人寬限。”
沈卿崢含笑,語氣溫緩:“無妨,勞煩景仵作速速勘定?!?/p>
景驪皖再一躬身,轉(zhuǎn)身而去,素白背影沒入回廊暗影,像一條雪線被夜色吞沒。
人影方遠(yuǎn),錦拾便伸指戳了戳唐嶼白胸口,壓低聲音笑得促狹:“瞧見沒?小景姑娘對當(dāng)年退婚一事,可還憋著好大一口氣呢?!?/p>
唐嶼白自知理虧,聲音低了幾分:“終歸是唐家欠她一句解釋,她要生氣,也是應(yīng)當(dāng)?!?/p>
沈卿崢笑笑,順勢把話鋒輕輕別開:“舊事先放。說說你們問得如何?”
錦拾先開口:“老鴇道,任忻早把案發(fā)那間廂房包作私窩,回回只點(diǎn)時殷。銀錢給得大方,房里從不留第二人?!?/p>
沈卿崢側(cè)目,唐嶼白續(xù)道:“時殷所言與老鴇相符,只前日傍晚,她隔門聽到激烈爭吵,對方嗓音蒼老,肩膊一高一低,白發(fā)如霜——可惜只瞥見背影。”
沈卿崢唇角一挑:“肩斜發(fā)雪,這記號夠顯眼,明日遣人沿街坊暗查便是,夜已四更,二位先去歇吧,明早同去‘問春堂’走一趟?!?/p>
唐嶼白、錦拾齊聲抱拳:“是?!?/p>
——
丑末,大理寺藏檔室。
門扉虛掩,燭影把門縫拉得老長,錦拾提燈而入,反手闔門。
下一瞬,寒光貼頸——一柄薄刃匕首穩(wěn)穩(wěn)停在他喉側(cè)。
背后嗓音清冷,帶著半分揶揄:“阿拾,就這么把空門讓給我?不怕我手一滑,真割下去?”
錦拾低低一笑,嗓音里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篤定:“阿姐不會。”
“哦?”身后女子腕底一轉(zhuǎn),薄刃貼著肌膚游移半寸,涼意沁人,“你怎知我舍不得?”
錦拾慢慢回身,目光與她相接,像貓對上一柄雪亮的月:“因為我若死了,阿姐會心疼?!?/p>
女子挑了挑眉,忽地收刀,燭火一晃,映出她袖口暗繡的飛魚紋——大理寺主簿的服色,她轉(zhuǎn)身落座,案卷嘩啦翻過一頁,火舌舔著紙邊,映得她眉眼清冷。
“事辦妥了?”
錦拾撩袍坐到她對面,聲音短促:“成了。”
女子唇角輕揚(yáng),像鋒刃劃破夜色:“很好,接下來,幫沈卿崢把殺任忻的兇手找出來?!?/p>
錦拾眸光一緊:“什么意思?”
女子抬眼,笑意微冷:“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p>
錦拾眉心驟蹙,指節(jié)無聲扣在案沿:“是她讓阿姐這么做的?”
女子輕笑一聲,俯身靠近,燭光在她瞳仁里碎成兩點(diǎn)寒星:“怎么?在大理寺混久了,真把自己當(dāng)評事了?”
錦拾眼底浮起黯色,聲音低?。骸鞍⒔阕兞?,自那日你從禁室出來,就像換了骨血?!?/p>
女子笑意淡去,繞到他身側(cè),指尖捏住他的下巴,緩緩扳向自己。
呼吸幾乎貼在一起,她聲音輕得像耳語,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冷意:“阿拾,要聽話,別讓阿姐擔(dān)心,明白么?”
錦拾望著近在咫尺的容顏,心口微顫,眼神卻添了苦澀:“…明白?!?/p>
女子指腹輕撫他眼角,像掠過一片易碎的雪,隨即收手,轉(zhuǎn)身拉開距離:“該走了,別忘了你的任務(wù)。”
錦拾低低應(yīng)一聲,推門而出,木門闔上,發(fā)出極輕的“咔噠”,像一粒冰珠落進(jìn)深井。
屋內(nèi)只余燭影搖晃,女子背對門口,聲音冷得似能凝霜:“——看夠了?”